大远行(第2/2页)

请问,这世界上,还有比“临终”更疼痛、更脆弱、更纤细、更柔软、更需要安静和隐私的事吗?我们却让它发生在一个二十四小时不关灯的白色空间,里头有各种穿着制服的人走进来走出去,随时有人可能掀起你的衣服、拉起你的手臂、用冷冷的手指触摸你的身体;你听不见清晨的鸟声,感觉不到秋天温柔的阳光,看不见熟悉的亲人,也闻不到自己被褥和枕头的香皂气息,但是你听得见日光灯在半夜里滋滋的电流声、心电图的机器声、隔邻陌生人痛苦的喘息声,你更躲不开医院里渗透入骨髓的消毒气味,那气味在你的枕头里,在你的衣服里,在你的皮肤里,在你的毛发、你的呼吸里。

我们让自己最亲爱的人,在一个最没有隐私、没有保护、没有温柔、没有含蓄敬意的地方,做他人生中最脆弱、最敏感、最疼痛的一件事——他的临终。

启程准备

老泪纵横的朋友几天后就送走了他的母亲,在医院里。然后全家人陷入准备后事的忙碌。因为从不曾谈过,所以还要先召开家庭会议从头讨论一番。

我和朋友去登大武山之前,大家光谈装备就谈了好久。拿着清单到登山店去买东西,老板还和我讨论每一件装备的必要性和品牌比较。出发之前三个礼拜,每个人都得锻鍊肌力。我呢,则是找了一堆关于大武山的林相和植物的书,一本一本阅读。第一次搭邮轮,邀请的朋友发来一个随身携带物品清单,还包括签证和保险的说明。搭过邮轮的亲朋好友也纷纷贡献经验谈。

第一次去非洲,给意见的也很多,去哪些国家需要带什么药,哪些疫区要注意什么事情,野生动物公园要怎么走才看得多,治安恶劣的地区要怎么避祸。

也就是说,远行,不管是出国游玩求学,不管是赴战区疫区,不管是往太空海上探险,我们都会做事前的准备,身边的人也都会热切地讨论。

还有些远行和探险是抽象意义的,譬如首度结婚——不是探险吗?人生第一个工作——不是远行吗?也都充满了未知,也都有或轻或重的恐惧和不安,但是我们一定会敞开来谈,尽量地做足准备。

那么死亡,不就是人生最重大的远行、最极端的探险?奇怪的是,人们却噤声不言了。不跟孩子谈,不跟长辈谈,不跟朋友谈,不跟自己谈。我们假装没这件事。

结果就是,那躺在日光灯照着的病床上面对临终的人,即将大远行、大探险,可是,我们没有给他任何准备:没有装备清单,没有心理指南,没有教战手册,没有目的地说明,没有参考意见。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们怕谈。

他要远行的地方,确实比较麻烦:非但凡是去过的都没有人回来过,而且,每一个去过的人都是第一次去。

这个大远行,没有人可以给他经验之谈,然而这又是一个所有的人都迟早要做的行程,所以其实每一个人都是关切的。目的地无法描述,并不代表“启程”的准备不能谈。登山店里的店员不见得登过大武山顶,但是店里头什么装备和信息都有。

因为害怕,因为不谈,我们就让自己最亲爱的人无比孤独地踏上了大远行苍茫之路。

美君,我要跟安德烈打电话了——还没交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