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喋喋不休(第2/2页)
其实,朱老师说的是,“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你想想,要了解竹,该做什么?亲手去挑,你就认识了品种学。亲身种下,你就明白了土壤学。观察、记录它每天的成长,你就了解了植物学。把叶子取下,放到显微镜下面审视,发现叶上有虫,你就进入了植物病理学。对吧?
可是王阳明把朱熹的“至理”认知为圣人的道理,而不是外在客观的知识,所以他只是搬了个椅子盯着看。丁肇中笑说,“这位先生明明是把探察外界误认为探讨自己”,知识不是袖手旁观来的。他说,到今天中国学生都倾向于坐着动脑,不喜欢站起来动手,就是王阳明思想的影响。
喔,丁肇中就是那个得到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在日内瓦时我们曾在美丽的日内瓦湖边吃饭,很可爱的人。
你还有兴趣听下去吗?
我坐在那红彩木前,其实是一心多用的。一面用手在给红彩木做“体检”,认识它的树形、叶形、枝形、花序、花瓣的质地,同时脑子里流过很多、很多的念头。我相信你也是。譬如我们读书时,你每天早上五点钟就摸黑起来帮我们做便当,手上在做便当,你的脑子一定是千头万绪转动——要到哪里标会把学费凑足、老大不爱读书怎么办、台风把屋瓦吹跑了、养猪补贴点家用如何……
心
坐在红彩木前,我的思绪转到王阳明的一次郊游。他一个朋友指着峭壁岩石里长出来的一株花树,故意挑战,说,你老兄总是说“天下无心外之物”,但是你看这一株花朵盛开的树,长在深山峭壁,它在深山中自开自落,跟我的“心”有什么关系?
王阳明就回答: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你知道这多有意思吗?“心”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到今天科学的发展如此进步,人类其实还搞不清楚。哲学家和神经学家吵个不停;神经学家说,什么心,不过就是那一团黏黏煳煳的软肉,叫做“脑”,里头埋着很多神经,主导人的感情和思维。哲学家说,“那你告诉我,如果把脑神经全部复制了,做出来的,就是‘人’吗?你敢称他‘人’吗?人工智能即使做到百分之百——你敢叫它‘人’吗?除了佈满神经的那一堆你称为‘脑’的东西之外,还有你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叫做‘心’……”
你还听吗,美君,我可以继续说给你听吗?
然后我就想到庄子和一个法国人叫做笛卡儿。庄周梦蝶你是知道的。他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醒来之后问自己说,到底是我这个人在梦里变蝴蝶,还是倒过来,其实我是蝴蝶,梦见我是人,而我现在其实走在真我——蝴蝶——的梦里?
庄子在问的当然不是蝴蝶不蝴蝶,而是人的存在本质究竟是什么的问题。笛卡儿比王阳明晚生一百多年,他想破头的问题是:我怎么证明我存在呢?折腾多年最后找到答案了,他说,我有念头,就证明我有思维,有思维,就证明我存在。
然后呢,美君,我在检查红彩木的穗花瓣的时候,回头看了你一下,想看看你的耳机是不是被你扯下来了,然后我的念头就转了方向:如果有念头、有思维,证明我存在,那么倒过来问:当我没了念头、没了思维,是否就证明了我的不存在?
可是,没了念头和思维,就是我死了,没有一个死人会站起来跟你宣布“我死了”,这件事逻辑上不可能发生,所以“存在”可以证明,但是“不存在”无法证明,对吧,美君?诡辩家可以说,人是永生的,因为他永远不能宣称他的不存在。
回不去
我走到你身旁,跪在地板上,摘下你的耳机,塞进我自己耳里,听听看声音是不是正常;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听,是不是真的明白这是“越剧”,你知不知道你的女儿在你身旁?老实说,此刻的我有点儿微微的悲伤,跟你从红彩木说到王阳明说到笛卡儿说到神经学——如果在你有念头、有思维的“有效时光”里我就跟你这样喋喋不休,也不管你是不是听得懂,而你用你明亮的眼睛看着我,那该多好!可是,怎么就回不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