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第2/3页)

这些紧紧拥抱“左”的人们,不见得知道自己真正怀想的是什么。断了线的气球,不知飘向何方,只知道,它永远回不来了。

草地上

我们躺在草地上,看着白杨树梢的叶子翻飞。女歌手抱着吉他幽幽唱着。

“你喜欢她的歌吗?”

“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飞力普想了想,说,“‘还好’的意思就是——甜甜的,不讨厌,但是,听过就忘记了,它不会进入你的心里。就像超市里卖的红酒,没有人会真的讨厌,也喝得下去,但只是还好而已。”

“那你认为好的音乐,必须怎样?”

“有点刺,有点怪,有点令你惊奇,可能令你不安,总而言之不是咖啡加糖滑下喉咙。”

“我知道你的意思,诗人波的莱尔(Baudelaire)的说法是,美,一定得有‘怪’的成分,不是作怪,而是创造一种不同寻常的陌生感。”

“妈,你听过涂鸦艺术家Banksy吗?”他问。

“听过。”

“我喜欢他的风格。他是这么说的:Art should comfort the disturbed and disturb the comfortable.”

“嗯,精彩——艺术必须给不安的人带来安适,给安适的人带来不安……”

台上的乐团结束了,下一个乐团准备上场,跳舞的嬉皮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我问飞:“你会想做艺术家吗?”

他摇头,“一点也不想。”

“为何?”

“创作者会创作,都是因为心灵深处有一种黑暗,不平衡,痛苦,不能不吐出来,吐出来就是作品。没有痛苦就没有创作。我干嘛要做艺术家?我宁可我的人生平衡、快乐。”

不要给

“不要,”飞说,“真的不要。”

我的手就停顿在口袋里,拿着一张钞票的手。

那个小男孩大概十岁大,站立在距离我们的露天餐桌五米之处。

欧洲的夏天,根本就是一场极尽挥霍的部落庆典,为了狂欢,火炬不灭。天蓝得没个尽头,太阳就像张灯结彩,拒不收摊,亮到晚上十点;当每个人的皮肤都吸饱了幸福能量,暮色,才一层一层薄纱似地逐渐收拢。

就是在这暮色渐下的时候,我看见他,大大的眼睛长在黝黑的脸庞上,显然是个吉普赛孩子。这巴黎左岸的古老石板街上,露天食肆的灯火初上,孩子只是一个黑色的轮廓,站立街心,向每一个路过的幸福的人伸出手来,掌心向上。但是几乎没有人掏出钱来,天色越来越暗,我忍不住了。

“妈,同情心不能没有思辨的距离,”飞说,“没有知识的同情心反而会害了他。这些孩子背后一般都是犯罪组织,大人把这些孩子关起来,训练他们乞讨,讨到的钱回去上缴。德国警方做过追踪调查,你越是给钱,这些孩子的处境就越凄惨,越可怜。”

我看着儿子,二十六岁的年轻男子,真的是剑眉朗目,英气逼人,可是母亲永远能在那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同时看见重叠的脸——婴儿肥的粉色脸颊、幼儿的稚态笑容;时光是怎么走的,这怀里抱着的婴儿此刻在正色地教训着你?

牛仔裤

我想到我们在巴塞隆纳的事。在闹区经过一家有名的服饰店,正想走进去,他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说,“你真的要在这种店买衣服吗?”

“这种店”,是以“有设计感又便宜”作为宣传的国际连锁大品牌,在香港和台北开店时,消费者是在外面疯狂排队等候、门一开就像暴民一样冲进去的。哪里不对了?

“首先,”,他说,“你要知道他们的所谓设计,很多是偷来的,抄袭个人设计师的图样,做一点点改变,就拿来充当自己的品牌,个人设计师很难跟他们打官司,因为很难证明他们抄袭。”

我说,“我们先进去,然后你慢慢跟我说。”

店里人头钻动,生意红火。经过一圈满挂牛仔裤的架子,他说,“你看,七.九九欧元一条牛仔裤。妈,你要想到‘廉价’的幕后是什么:生产一条洗白牛仔裤要用掉八千公升的水、三公斤的化学物、四百mJ的能量。还有,廉价到这个程度,你可以想像厂商给东莞工人的工资有多低吗?”

我连mJ是什么都不知道。好,他跟我解释,mJ是一个热值单位,就是megajoule。我拿出手机当场查找,得知中文叫做“兆焦耳”。什么叫兆焦耳?他耐心地说,一个焦耳是用一个牛顿力把一公斤物体移动一公尺所需要的能量。

我就不太好意思再问,什么叫“牛顿力”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说,“你不进这种店买衣服?”

“我不,”他说,“凡是便宜得不合理的东西我都不买,因为不合理的便宜代表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人被剥削,我不认为我应该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