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古堡与黑塔(第3/3页)

到了这样的高度,爱丁堡一排排一列列的街屋,柔灰而带浅褐的石砌建筑,平均六七层楼的那种,就都驯驯地蜷伏在脚底了。跟上来的,只有在半空中此呼彼应的几个塔尖,瘦影纤纤,在时间之外挺着哥特式的寂寞。虽然是七月底了,海湾的劲风迎面扑来,厚实的毛衣都灌满了寒气,飘飘然像一件单衫。迎风的人微微晃动,幻觉是塔在晃动,幻觉自己是站在舰桥上,顶着海风。

东望高屯山,轮廓黑硬触目的是形若单筒望远镜的纳尔逊纪念塔,下面石柱成排,是为拿破仑之战告终而建的神殿。北望是行人接踵车潮汹涌的王侯街,威夫利旅馆就在对街,以司各特的名著为名。斜对着它的是威夫利桥,桥下铁轨纵横,是威夫利车站。爱丁堡的人不忘司各特,处处都是庞大的物证。

西望就是那中世纪的古城堡了,一大堆灰扑扑暗沉沉的石墙上,顽固而孤傲地耸峙着堡屋与城楼,四方的雉堞状如古王冠,有一面旗在上面飘动,成为风景的焦点。建筑的外貌,从长方形到三角形到四边形,迎光的灰褐,背光的深黛,正正反反的几何美引动了多少远目。我不禁想起,那里面镇着的正是苏格兰的国魂和武魄:皇冠室里供着的皇冠,红绫金框,上面顶着十字架,周围嵌着红宝石,下面镶着白绒边;皇冠旁边放着教皇赐赠的权杖和剑。三物合称苏格兰王权的标帜(the Scottish Regalia),苏格兰并入英格兰后均告失踪,百多年后,官方派遣司各特领队搜寻,终于在一只锁住的箱子里找到。司各特掀开箱盖的一刹那,他的女儿在场,竟因兴奋而晕倒。苦命的玛丽女王曾住在堡上,正殿的剑戟和甲胄,排列得寒光森然。国殇堂上,两次大战阵亡的英魂都刻下了名字,而武库里,更有从古到今的戎装和兵器,号鼓和旌旗,包括中世纪攻城的巨炮,深入堡底的古井……当我想起这一切,想起多么阳刚的武魄,阴魂不散正绕着那堡城,扑面的寒风就觉得有些悲壮。

堡在山上,塔在脚底,这两样才是爱丁堡的主人,那些兴亡匆匆的现代建筑,建了又拆,来了又去,只能算过客罢了。如果此刻从堡上传来一阵号声,忽地把司各特惊醒,这主客之比他一定含笑赞成。然而古堡寂寂,号已无声,只留下黄昏和我在黑塔尖上,犹自抵挡七月的风寒。

一九八五年八月于沙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