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古堡与黑塔(第2/3页)

在一条扁石铺地的迂回古巷里,我找到一座似堡非堡的老屋,厚实的墙壁用青白间杂的糙石砌成,古朴重拙之中有亲切之感。墙上钉着一方门牌,正是“斯黛儿夫人博物馆”(lady Stair’sHouse)。馆中陈列的画像、雕像、手稿、遗物等等,分属苏格兰的三大作家:彭斯、司各特、史蒂文森。楼下的展览厅居然有一只残旧脱漆的小木马,据说是司各特儿时所骑。隔着玻璃柜子,我看见他生前常用的手杖,杖头有节有叉,上面覆盖着深蓝色的便帽,帽顶有一簇亮滑的丝穗。名人的遗物是历史之门无意间漏开的一条缝,最惹人遐想。一根微弯的手杖笃笃点地而来,刹那间你看见那人手起脚落,牵着爱犬,散步而去的神态。正冥想间,忽然觉得眼角闪来一痕银白的光。走近了端详,原来邻柜蜷着一绺白发,弯弯地,有五六英寸长,那偃伏的姿态有若饱经沧桑,不胜疲倦。旁边的卡片说明,这是司各特重病出国的前夕,某某夫人所剪存。一年之后,他便死了。只留下那一弯银发,见证当日在它的覆盖之下,忙碌的头颅啊曾经闪动过多少故事,多少江湖风霜,多少历史性的伟大场面。

司各特的小说令人神往,我却觉得他的生平更令我感动。他那高贵品格所表现的大仁大勇,不逊于出生入死的英雄。在五十五岁那年,他和朋友合股的印刷厂和出版社因周转不灵而倒闭,顿时陷他于十一万七千镑的债务。那时英镑值钱,他的重债相当于当日的五十多万美金。司各特原可宣布破产或接受朋友的援助,却毅然一肩承担下来,决意清偿自己全部的债务。他说:“我不愿拖累朋友,管他是穷是阔;要偿债,就用自己的右手。”

他立刻卖掉爱丁堡城里的房子,搬回郊外三十五英里的别墅阿波慈福(Abbotsford);本来他连阿波慈福也要拿来抵债,可是债主们不忍心接受。司各特夫人原已有病,迁下乡后几星期就死了。在双重的打击下,他奋力写书还债,完成了九卷的巨著《拿破仑传》。两年后他竟偿还了约值二十万美金的债,其中一半即为《拿破仑传》的收入。事变之初,他的身体本已不适,这时更渐渐不支,却依然努力不懈。事变后四年,正值他五十九岁,他忽然中风。翌年又发了一次。他勉力挣扎,以口述的方式继续写作。他的日记上这样记道:“这打击只怕已令人麻木,因为我浑似不觉。说来也奇怪,我竟然不怎么张皇失措,好像有法可施,但是天晓得我是在暗夜中航行,而船已漏水。”

英王威廉四世听到这件事,更听说地中海的阳光有益病人,就派了一艘叫“巴伦号”(HMS Barham)的快舰,专程把司各特送去马耳他岛,后来又驶去那波利和罗马。这样的照顾虽然比杜甫的“老病有孤舟”要周到得多,司各特的病情却无起色。他的心仍念着苏格兰。这时传来歌德的死讯,他叹道:“唉,至少他死在家里!”在回程的海上,他因脑溢血而瘫痪。回到阿波慈福后,重见苏格兰的青山流水,听到自己家里的狗叫,他迸出了去国后的第一声欢呼。几星期后,他死在自己甘心的阿波慈福,时为一八三二年九月二十一日,他的遗体葬在朱艾波罗寺的族人公墓,和亡妻并卧在一起。

不愿损害他人,是为大仁;不惜牺牲自身,是为大勇。这样的道德勇气何逊于司各特小说中的英雄豪侠。今日的富商巨贾,一旦事败,莫不携款远飞,哪里管小民的死活。这种人在司各特面前,应当愧死。司各特不愧为文苑之豪侠。这一点,加上他笔下的阳刚之气,江湖之风,是召引我从伦敦冒着风雨,北征爱丁堡的一大原因。而现在,我终于攀他的纪念塔而上,怀着远客进香的心情。

八十年前,林琴南译罢《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在序中推崇作者为“西国文章大佬”,又称他文章之隽妙“可侪吾国之史迁”。林老夫子不懂英文,“而年已五十有四,不能抱书从学生之后,请业于西师之门……虽欲私淑,亦莫得所从”。但是他把司各特比拟司马迁,却有见地。太史公的至文在他的列传,写的虽然也是历史,但其中人物嬉笑怒骂,事事如在眼前,也真是历史的戏剧化。况且在人格上,两人的巨著都是在常人难忍的心灵重压之下,努力完成。后面这一点林琴南大概不很知道,不过此刻,如果他能够偕我同登这“西国史迁”之塔,一定会非常兴奋。

顺着扇形的回旋石梯盘蜿攀升,一手必须拉住左面壁环上串挂如蟒的粗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扇骨上,每一步都高了一级,也转了二十级弧度的方向。哥特式尖塔的幽深回肠里,登塔者不小心一声咳嗽,就激起满塔夸张的共鸣。如果一位胖客回旋地自天而降,狭路相逢,这一边就得紧贴着墙做壁虎,那一边只好绕着无柱之柱的扇心,踮着扇骨的锐角,步步为营,半跌半溜地落下梯去。爱丁堡,你怎么愈来愈矮了呢?每转一个弯,窄长的窗外就换一框街景。司各特的小说人物,狮心理查、沙拉丁、艾文霍、大红侠、查理王子、芭萝丝、丽碧佳、奇女子基妮·定思、最后的江湖歌手……六十四个雕像,在各自的长石龛里,走马灯一般地闪现又逝隐。梯洞愈尖愈窄,回旋梯变成了天梯,每一步,似乎都半踩在虚空,若在塔外,忽然,已经无可再登。下面的人把你挤出了梯口,你已经危靠在最高层回廊的栏杆上,背贴着塔尖,面对着爱丁堡阴阴的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