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思念比远方更远 山色满城(第3/4页)

熟悉开普敦的人都认为:没有桌山就没有开普敦,他矗立在海天之间,若一道神造的巨石屏风,为脚底这小婴城挡住两大洋的风雨。中国人把山的北面叫作山阴,开普敦在南半球,纬度相当于徐州与西安,日照的关系却正好倒过来,等于在山之阳,有这座巨壁来蔽风留日,气候自然大不相同。他俯庇着开普敦,太显赫,太重要了,绝非什么background,而是一大presence,抬头,永在那上面,实为一大君临,一大父佑。他矗起在半空,领受开普敦人的瞻仰崇拜,每年且以两名山难者来祭山,简直成了一尊图腾,啊不,一尊爱康。若说开普敦是七海投宿的客栈,那桌山,正是无人不识的顶天店招。

八亿年前,桌山的前身原为海底的层层页岩,由远古大陆的原始河水冲入海中,沉淀累积而成。两亿年后,其中侵入花岗岩火热的熔浆,包藏不住,天长地久的层积便涌出海来。历经多次的地质变动,一亿八千万年以前,叫作冈瓦纳兰(Gondwanaland)的超级大陆,发生板块移动,或许就是南美洲与非洲砉砉分裂吧,桌山的前世因地壳变形弯曲,升出海面六公里之高,而表面也裂了开来,经过气候的侵蚀,变成了今日东西台之间的峭峡(Platteclip Gorge)。

比起这些太古史来,梵利别克三百年前在山脚建城,简直像是新闻了。人类对这尊石神一般的父山,破坏之剧不下于万古的风雨。锡矿与金矿曾在山上开采。为了建五座水坝并通缆车,也多次炸山。而损害尤烈的,是五十年来一直难以控制的频仍山火。尽管如此,桌山上能开的花,包括紫红的蒂莎(disa)、艳红的火石南(fire heath)和号称南非国花而状在昙花与葵花之间的千面花(protea),品种达一千五百以上,据说比英伦三岛还要繁富。我国古代崇拜名山,帝王时常登山祭天祀地,谓之封禅。南非的古迹委员会(Historical Monuments Commission)也在一九五七年尊封此山为自然古迹(natural monument)。

“你看哪,云越来越多了!”我存在窗口兴奋地叫我。

“赶快准备相机!”我也叫起来。

轻纱薄罗似的白云,原来在山头窥探的,此刻旺盛起来,纷从山后冉冉上升。大股的云潮从桌山和魔鬼峰的连肩凹处沸沸扬扬地汹涌而来。几分钟后,来势更猛,有如决堤一般。大举来犯的云阵,翻翻滚滚,一下子就淹没了整座桌山的平顶。可以想见,在这晴艳艳的黄昏,开普敦所有的眼睛都转向南天仰望。

“这就是有名的铺桌布了。”我说。

“真是一大奇景。普通的云海哪有这种动态?简直像山背后有一只大香炉!”

“而且有仙人在扇烟,”我笑说,“真正的大香炉其实是印度洋。”

“印度洋?”我存笑问。

“对啊,这种铺桌布的景象要凑合许多条件,才能形成。”说着,我把海岬半岛的地图向她摊开,“因为地球自转的关系,南半球三十五度到四十度的纬度之间,以反时针的方向吹着强烈的东南风。在非洲南端,这东南风就是从印度洋吹向南非的东南海岸。可是南非的山脉沿海不断,东南风受阻,一路向西寻找缺口,到了开普敦东南方,终于绕过跟好望角隔海相对的汉克立普角,浩浩荡荡刮进了福尔斯湾——”

“福尔斯湾在哪里?”她问。

“这里,”我指着好望角右边那一片亮蓝,“风到此地,湿度大增。再向西北吹,越过半岛东北部一带的平原,又被阻于桌山系列,只好沿着南边的坡势上升。升到山顶,空气骤然变冷,印度洋又暖又潮的水汽收缩成大团大团的白云,一下子就把山头罩住了。”

“为什么偏偏罩在这桌山头上呢?”她转向长窗,乘云势正盛,拍起幻灯片来。

“因为桌山是东西行,正好垂直当风。要是南北行,就聚不了风了,加以山形如壁,横长三公里多,偏偏又是平顶,所以就铺起桌布来了。”

“而且布边还垂挂下来,真有意思。”她停下相机,若有所思,“那又为什么不像瀑布,一路泻下山来呢?你看,还没到半坡,就不再往下垂了。”

“风起云涌,是因为碰上山顶的冷空气。你知道,海拔每升高一千英尺,气温就下降——”

“四度吧?”她说。

“——下降华氏五度半。相反地,云下降到半山,气温升高,就化掉了。所以,桌布不掉下来。”

“今天我们在山顶午餐,风倒不怎么大。”她放下相机说。

“据说上午风势暂歇,猛吹,是在下午。开普敦名列世界三大风城,反而冬天风小,夏天风大。夏天的东南风发起狠来,可以猛到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简直像高速路上开车一样了。从十月到三月,是此地的风季。本地人据说都怕吹这狂放的东南风,叫它作south-easter,但是另一方面,又叫它作Cape Doc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