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思念比远方更远 山色满城(第2/4页)

十八世纪初年,脚下这母城经过半世纪的经营,还只有两百户人家。美国独立战争期间,英军曾拟攻占,却被法国捷取,与荷兰共守。一七九五年,陷于英军,八年后,被荷兰夺回。一八〇六年,再被英军所占。十四年后,四千名英国人更移民来此,逼得梵利别克当年带来的荷裔,所谓波尔人(Boer)者,纷纷退入内地,终于激起一八八〇年及一八九九年至一九〇二年的两次英荷战争(Anglo-Boer War),简称波尔战争,又称南非战争。结果是波尔人战败,在一九一〇年成立南非联邦。一九六一年,经全国白人投票复决,仅以百分之五十二的多数决定改制为南非共和国,并且脱离大英联邦。

这种英荷对立的历史背景,一直保留到今日。例如英文与荷文(Afrikaans即南非荷裔使用的本地化了的变体荷文)并为南非的公用文字:四百五十万白人里,用英文的有一百七十万人,用荷文的有二百六十万。在印度后裔的八十万所谓亚洲人中,说英语的占了六十万。南非所谓的有色人种(The Coloureds)并不包括印度人及黑人,而是专指异族通婚的混血种,所混之血则来自早期的土人哈腾塔次(Hottentots)、荷兰东印度公司从亚洲输入的奴工,再加上早期的白人移民与后期的黑人。有色人种多达两百六十万人,其中说荷语的占两百二十多万,而说英语的只有二十八万。南非的二十一所大学里,教学所用的语文也颇分歧。例如创校已有七十三年的开普敦大学,就是用英语教学,而我们中山大学的姐妹校斯泰伦巴希大学(Stellenbosch),则使用南非荷语。

政治上也是如此。荷裔开发的北方二省,一名奥兰治自由邦(Orange Free State),一名德兰士瓦(Transvaal),两省之名都与波尔人北迁所渡之河有关。奥兰治乃南非最长之河,横越北境而西注大西洋;越河而得自由。瓦尔(Vaal)为其主要支流:德兰士瓦,意即瓦尔对岸,也是北渡心态。

甚至首都也有两个:德兰士瓦的省会比勒陀利亚(Pretoria)是行政首都,好望角的省会开普敦则是立法首都。一北一南,也是白人间的一种平衡。

我们走到缆车站后面的小餐馆去,等吃午餐。那店的三角墙用干洁的花岗石砌成,白里带赭,还竖着一支烟囱,店名叫作鹰巢。我们索性坐到店外的露天阳台上去,虽然风大了一点,阳光却颇旺盛,海气吹袭,令人开胃。我坐得最近石栏,灰黑的石面布满花花的白苔,朝外一望,才明白为什么要叫鹰巢了。原来整个店就岌岌可危地栖在桌山西台的悬崖边上,不安的目光失足一般,顺着沙岩最西端的陡坡一路落啊落下去,一直落到大西洋岸的克利夫敦镇,被一片暖红的屋顶和前仆后继的白浪所托住。再向南看去,尽管天色晴明,只见山海相缪,峰峦交错,蜿蜒南去的大半岛节外生枝,又不知伸出多少小半岛和海岬,彼此相掩,岂是一望能尽?毕竟,我只是危栖在鹰巢上而不是鹰,否则将腾身而起,鼓翅而飞,而逐飞行的荷兰人之怨魂于长风与远浪之间。

“你的咖喱牛肉来了。”淡巧克力肤色的女侍端来了热腾腾的午餐。

大家也真饿了,便大嚼起来。坐在这么岌岌而高的露台上,在四围的山色与海气之中,虽然吃的是馆店的菜,却有野餐的豪兴。这是南半球盛夏的午晴时光,太阳照在身上,温暖而不燠燥,不过二十五六摄氏度的光景。风拂在脸上,清劲而脆爽,令人飘然欲举,有远扬之意。这感觉,满山的高松和银树(Silver tree)似乎都同意。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两只燕八哥,黑羽像缎一般亮,径自停在我肘边的宽石栏上,啄起面包屑来。

“你看,山顶在起云了。”我存指着远处说。

这时正是黄昏,我们已经回到旅馆。房间在二十七楼,巨幅的玻璃长窗正对着的,仍是那天荒地老永不磨灭的桌山。那山的庞沛体魄,密实肌理,从平地无端端地崛起,到了半空又无端端地向横里一切,削成一片三公里长的平台,把南天郑重顶住,尽管远在五公里外,仍然把我的窗子整个填满。要是我离窗稍远,就只见山色,不见天色了。

我们在开普敦住了三天,最令我心动而目随的,就是这屏山。虽然绝对的海拔只有一千零八十七米,却因凭空涌起,一无依傍,而东西横行的山势端端正正地对着下面蜷伏的海城,具有独当一面之尊,更因魔鬼峰盘踞在右,狮头山镇守在左,更添气势。最壮人心目的,当然还是桌山的大平顶,那奇特的轮廓与任何名山迥不相同,令人一瞥不忘。那形象,一切路过的水手在两百公里外都能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