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第2/4页)
划掉。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还有,“坚持”在这儿口气太重了,因为吉尔伯特当时实际上没有那么毅然决然。“请”?太弱了。事实上,他说话的口气比坚持轻,比请要重,要我先看他的简历。有没有一个介于“请”和“坚持”之间的词儿呢?或许是“要求”?不行,他并没有要求。他不是那么毅然决然。总而言之,“毅然决然”这个词儿可真是傻乎乎的。不管怎么说,这份简历是要附在我的报告上的,如果我要设法写这份报告的话,所以,谁在乎吉尔伯特是坚持、硬要、请我、求我还是引诱了我呢?(引诱了我?吉尔伯特?这冷不丁的,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齐拉?)哎,或许报告可以这样写:“应聘者给我的印象是,他是一个分外自信的人,尽管他好像是有点儿故意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不错,而实际上是很臭:他给人的印象是,他在故意“试图给人这样的印象”。臭逻辑,希伯来语也很臭。此外,“分外自信”——你以为你是谁呀?一个有资格证书的自信心评估师吗?
齐拉从头再写:“吉尔伯特,二十九岁,生于以色列国盖德拉市,离异,曾任警察局巡官五年……”不对。见鬼,你难道直说事实都不会了吗?他是从警五年,但他当警察局巡官只是过去一年半的事呀。
干吗不从最带劲的地方写起呢?可是到底什么才是带劲的呢?再说,天也晚了。齐拉答应过要在她下班前给玛蒂尔达打电话的。
又是很臭。“她下班”指的是玛蒂尔达下班还是齐拉下班,并没有说清楚。
够了。这报告齐拉今天是写不出来了。明天又是一天。这并不是世界末日嘛。
又一次划掉。“明天又是一天[3]”简直太老套了。但从另一方面说,那又怎么啦?老套的东西有什么不好?干吗不老套呢?以三个意思相近的问题结尾:“那又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干吗不呢?”这样结尾不是很笨拙吗?
齐拉把草稿撕成碎片,给玛蒂尔达打电话(玛蒂尔达已经去希腊找另一个玛蒂尔达了)。
开头很难啊。
诚然,对付这一难题的策略五花八门:有的作家从来不从头写起,而是从故事的中间选上几个容易的场面开始写,以便热热身。(问题是,即便从故事中间选上一个容易的场面,那也需要一句开头的话。)有的作家,比如加缪的小说《鼠疫》里的格朗,一部书的第一句话写了又改,写了一百遍,还是写不出来。可以想见,还有的作家就完全放弃,也许是万念俱灰,疲惫不堪了,索性想到哪儿就从哪儿开头,这究竟有什么区别呢,从什么地方开头都可以,写什么都行,即便开头平淡无奇或者有点可笑,都无所谓。比如,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一篇名为《白夜》的小说开头就不怎么样:“这是一个可爱的夜晚,亲爱的读者,一个只有在您风华正茂之年才有的夜晚。如此的夜色清朗,群星闪耀,当您遥望夜空时,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在这样灿烂的天空下,难道还会有性情暴躁,喜怒无常的人。”
嗐,挺令人尴尬。即使那对“亲爱的读者”的献媚之辞也无法弥补那多愁善感的陈词滥调带来的尴尬。而这不是旁人,毕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呀。天知道他写了一稿又一稿,究竟写了多少稿,重写,毁掉,咒骂,乱画,揉成团,扔进火里,扔进抽水马桶里冲走,最后定下来这种“就这样了”。
或者,大概不是这样子。《白夜》毕竟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以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物的观点写的,故事的副标题就是“一个伤感的爱情故事(选自一个做梦人的回忆)”。所以,这个很糟糕的开篇句也许是作者故意写的,事先谋划好要写这么糟糕的。
果如此,我们的问题就必须重新开始。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又写,到底写了多少稿,才最后写出了这个罕见的糟糕开篇句范例?对那满布星斗的天空,那“亲爱的读者”,那“一个只有在您风华正茂之年才有的夜晚”,进行了多少提炼和蒸馏?换句话说,安徒生童话里那皇帝的新装实际上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只是为了揭露皇帝的愚蠢和众人的墨守成规?或者,那个大叫“他什么也没穿”的勇敢男孩也许也是一个傻瓜,尽管可能是一个不同种类的傻瓜?有没有这种可能:那一丝不挂的皇帝根本不是真的一丝不挂,而是身着华服?那个骗人的裁缝不是个骗子,而是一个令人称奇的大师,他的天才也许远远超出了众人和皇帝的理解力,远远超出了男孩的知识范围?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有那最敏锐的观察者才有可能注意到了皇帝那华丽的新装,而皇帝、群众,甚至那个大胆的解构主义男孩,都没有发现那新装之美。那孩子一定是搜索了所有的档案才揭露了皇帝是一丝不挂的,并不是因为这位皇帝比别的皇帝——或者别的人——穿得更少,而只是因为今天,一丝不挂的皇帝是本周的特卖廉价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