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奥兹的长廊(第2/3页)

然后进入奥兹的“开头”。从操作程序上,奥兹如若想要强调开篇的作用,就必定先要为读者讲述故事的梗概。因为唯有知道了故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乃至终局,才能更准确更捷近地进入奥兹的解析。于是奥兹的作家才华便因此无限张扬地表现出来,他几乎三言两语就能提纲挈领且极为生动地为我们描述一个故事(一些要几十万字才能说完的故事),以及倒腾清楚故事中那叠床架屋的人物关系。有时候他会游离于“开头”,尤其对那些他格外喜欢的情节不惜挥洒笔墨,甚至干脆对整部作品进行全面的“洗礼”。那显然是他的兴之所至,有时候要“偏离”很久很久以后才重新回到原先的轨道上。

在建立开头与全文关系的过程中,奥兹会告诉我们该怎样阅读这个开头,进而怎样辨析它和文本的纠结关系。他并且开宗明义提示读者:小说的开头就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某种契约。即是说,通过这契约你能在小说中得到什么,或者,你干脆就什么也得不到。而这有时候并不是读者的问题,而是作者根本不想让你找到那隐秘的并且很容易就被忽略的那个进入的通道。

于是透过奥兹的叙说,我们才真正意识到开头的紧要。有时候觉得开头就像所有的文字一样,是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的,甚至和整个谋篇布局都没有关系。有时候确实是文字本身在带动故事,其中诸多不确定因素,导致了连人物的命运都与开篇时大相径庭。还有的时候就因为有了某个句子或某段文字,而有了后面波澜起伏的故事。又有的时候有了故事,却苦于找不到一个好的开头,因为那开篇的文字将决定整部作品的基调。有时候开头时行云流水,而另一些时候却又难产一般地举步维艰……

但无论我们是否意识到了开头与通篇的联系,但好像,哪怕是看不到的,感觉不到的,甚至哪怕是冥冥中的,开头最终还是左右了你的整个的写作。

作为作家,奥兹在论说中可谓纵横捭阖,多文体交混。时而白描一般的冷静,时而论辩一般的激情。进入纯粹理论后他用词严谨,缜密而准确;一旦回到了他所熟悉的小说层面,他便又立刻回归了那才情洋溢的作家本色。他或者将开头拆解开来,一句句解释;或者前后照应地兼顾所有的细节。在条分缕析中,他总是旁征博引,信手拈来,仿佛任何文艺现象都可以作为他论点的佐证。

作为作家的好还在于奥兹对小说内部结构的烂熟于心,所以永远不会有隔靴搔痒的尴尬。他不仅能看到文字的表面,还能感受到文字背后的意味。他不仅能参透文字的用意,还能体悟到作家的用心。小说何以如此开篇,又何以要沿着那条迷茫的路径发展下去。总之奥兹太知道其中的门道了,他就像潜伏其中的“线人”那样在揭示着某种奥秘,就像,他在述说他自己。

尽管此书是在述说奥兹的“开头”理论,但事实是,“开头”不过是奥兹进入小说的一个由头,而他所关注的始终是整个的文本。既然整部小说都在奥兹的视野中,奥兹的真知灼见便开始自由自在地飞翔:

——一个人怎样才能用语言触摸那混沌初开的体验?奥兹说,应该打破常规,把整个开头部分描写成一个连续不断的句子。或者在第一个声音和第二个声音之间创造出一种赋格曲。

——奥兹对语言的功能情有独钟,他认为有时候在语言的运用中,应当把语言当作音调,而不仅仅是标识的手段。用一串又一串的拟声词,用旋律多变的混合曲调,这样,语言突然之间就不再仅仅具有标识的功能,而是开始歌唱,开始舞蹈起来。

——在卡佛极为简约的小说中,为什么既没有写到希望,也没有写到失望,而希望和失望都在字里行间的缝隙中了。为什么在这个既没有感情,又漫不经心的描写中,奥兹他却能读出那个经过剪裁的内在的故事?

——面对马尔克斯《族长的秋天》,奥兹为什么会说,这部滑稽剧似的小说给我们提供的,是周而复始的精神混乱的永恒噩梦?

——为什么奥兹能从契诃夫的《罗德西尔德的小提琴》中发现悲剧性意识的转换?在契诃夫看来,悲剧感不再只属于高贵的丹麦王子,小说中那个小人物棺材匠在临死的那一刻,也上升到了悲剧意识的高度。奥兹认为,这是来自于契诃夫的伟大革新。

——奥兹好像格外垂青于意大利女作家莫兰黛的小说《历史》。在论析中不厌其烦地讲述“二战”中德国士兵怎样强奸了意大利女人。然而奥兹所热衷的并不是这一事件本身,而是在这个事件中不断出现的情感的错位。马上要开赴非洲前线的年轻士兵,无非是想在罗马女人的身上找到母爱。然而为了隐匿自己的犹太血统,女人拒绝了这个年轻人(尽管他三天后将死于这场战争)。但女人的拒绝不是因为仇恨,而是来自她内心的恐惧。于是德国士兵错将拒绝当作了羞辱,进而导致了他的强奸行为。他们都没能正确理解对方的情感需求。正如奥兹所说,这是莫兰黛用梦魇般的光芒照亮的一幅令人恐怖的画卷。奥兹还说,这就是莫兰黛情欲加神秘的小说与乐意选择它的读者订立的一份内在的、具有神学意义的、藏而不露的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