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正当研究便是人(第3/4页)

大概是在1992年,这位七十五岁的老人开始迎接那致命疾病的最初征兆,“那时我正在街上走着,看到一辆车对着我冲过来,我想跳到路边去……但是我跌倒了。”衰老欺骗了墨里·施瓦兹,他以为这是自己老了的原因。此后的两年时间里,他一直睡不安稳,他感到困惑,同时也感到好奇,他不断地询问自己:“是因为我老了吗?”后来在一次宴会上,当他开始跳舞的时候,他的步子“一个踉跄”。再后来就是诊断的结果,他知道了问题并不是出在肌肉方面,而神经性的。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这就是来到墨里·施瓦兹体内的疾病的名字。这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名字,它将一个人的生命一下子就推到了路的尽头,当时的墨里·施瓦兹是“我哑口无言”,他开始遭受这致命的打击,这时候他毕生所从事的研究工作帮助了他,使他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也像面对别人一样,他成为了一个观察者,成为了一个既身临其境又置之度外的人,于是他说:“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至少我知道了那些失眠是为什么了。”接下去的日子里,这神经系统的疾病开始在墨里·施瓦兹体内泛滥起来。对疾病明确了解的那一刻,往往像洪水决堤那样,此后就是一泻千里了。“从那时开始,我亲眼目睹身体机能因为肌肉神经失去知觉而日益衰败……现在,我的吞咽动作也越来越困难了……其次是我说话的能力,当我想要发出‘O’的声音时,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墨里·施瓦兹来到了生命的尾声,“所以我的对策是哭……哭完了,我就擦干眼泪,并且准备好面对这一天。”在接下去为数不多的日子里,这位老人选择了独特的活着的方式。一位名叫杰克·汤玛士的记者这样写道:“在布兰代斯大学当了三十多年教授后,墨里·施瓦兹教授现在正在传授他最后的一门课。这门课没有教学计划,没有黑板,甚至连教室也没有,有的只是他在西纽顿家中的小房间,或者是他家厨房的餐桌,这里是他定期和学生、同事讨论的场所,他们讨论的课题非同寻常——墨里本人即将来临的死亡。”墨里·施瓦兹显示了与众不同的勇气,就像他的同事所说的:“大多数得了重病的人都会朽木自腐,他却开出了灼灼之花。”事实上,墨里·施瓦兹的勇气得益于他对现实的尊重,这也是他长期以来所从事的研究训练出来的结果,这位在心理医院和精神分析医院工作过的老人,早就学会了如何客观地去面对一切,包括客观地面对自己。因此可以这么说,他的勇气同时也是因为他的脆弱,他不想可能也不敢“默默地走进黑夜”,他选择了公开的死亡方式,为此写下了七十五则关于死亡的警句,并且为自己举行了预支的告别仪式,“我要现在就听到,当我还在的时候。”因为“我不想等到我两腿一伸以后再听到大家聚在一起追悼”。这样的追悼对墨里·施瓦兹来说无济于事,他要的是能够亲耳听到的追悼,因为“死亡并不是最后的一刻,最后的一刻是为了哀悼用的”。当然,这位老人临死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杰克·汤玛士所说的“最后的一门课”,在每一个来到的星期二,在墨里·施瓦兹身体不断的衰落里,关于人生和关于死亡的话题却在不断地深入和丰富起来。他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又失去了发音的能力,可是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这“最后的一门课”就会继续下去。墨里·施瓦兹在身体迅速的背叛里,或者说当他逐渐失去自己的身体时,他一生的智慧和洞察力、一生的感受和真诚却在这最后的一刻汇聚了起来。然后奇迹出现了,这位瘦小和虚弱不堪的老人在生命的深渊里建立了生命的高潮。而且,他在临终之前用口述录音的方式,用颤抖的手逐字逐句写下了从深渊到高潮的全部距离。于是,就有了我们现在读到的这一本书,一本题为“万事随缘”的书,一本在死亡来临时讲述生存的书。

我想,墨里·施瓦兹的最后一课是一首安魂曲,是追思自己一生时的弥撒。这是隆重的仪式,也是安息的理由。就像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若诸位不嫌,我愿意在此抄录《德意志安魂曲》的歌词,这些精美的和安抚心灵的诗句来自马丁·路德新教的《圣经》: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流泪撒下的种子,必欢呼收割。那带着种子,流着泪出去的,必定欢喜地带着禾捆回来。

温和的歌唱是《安魂曲》的第一乐章,这是对生者的祝福,也是在恳求死者永远的安息。接着第二乐章的合唱升了起来:

因为凡有血气的,都如衰草,所有他的枯荣,都如草上之花。草会凋残,花会谢落。弟兄们哪,你们要忍耐,直到主来。看哪,农夫耐心地等待着地里宝贵的萌芽,直到它沐到春雨和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