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了(第3/4页)

你骗人都舍不得拿棵好树骗。儿子,你说日落的地方有一棵枯树。我问树多粗,你说一抱子粗。

我不忍心说西边什么都没有,父亲。我若说有一棵活树,每年都要向你们描述树长成了什么样子。你不问,我的两个哥哥也要问,因为活树每年都要长。而我,每年都得对你们撒谎。死树就一个模样。

我虽眼瞎了好多年,但多年前这个方向没有树,连草都没有,这我知道。但我又确实感觉到那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宁愿相信是一棵树。

我一次次向你说的那棵树摸过去,什么都没摸见,倒摸到了你没说的一些东西。

你知道吗,儿子,每次我朝西边走去时,心里总有一棵你说过却并不存在的树。它黑乎乎地长在前面,我想不出它的模样。

有时我想已经绕过去了,它正站在我身后,等我转身回来时一头碰在上面,头破血流。

父亲,你说了这么多,你咋不相信我呢?给你们看了这些年,我的眼光被一点点磨短了。以前我能看见沙包上的张望,能看清他手搭凉棚张望的样子,现在我只看见一截黑树桩。还有村里的人和牲口,也在我眼前一天天变模糊,像一个往事,正在遗忘。眼前的一切在变暗,变黑。我知道我的白天快过去了,剩下全是黑夜了。不像你,父亲,你已经把黑夜磨亮。

我眼睛瞎后出生的那些人,在我心里都是黑疙瘩。我听见他们走路、说话,声音都是黑的。对于我,一个瞎子,整个世界都被一层黑灰蒙住,我必须用手把它擦亮,一些东西的面目才会出现在心里。

可是,除了拴在槽上的牲口,哪个人愿意让我从头到尾把他摸一遍?尤其那些女人,防不着碰到身上都不愿意。眼睛瞎了这些年,我几乎把村里所有东西都摸遍了,最不熟悉的就是人,我已经三十年没看见他们。虽然我也知道,三十年会把一个人变成啥样,但我没有摸过。槽上的牛、圈里的羊,我都一个个摸遍了,我知道它们的模样。但人全是黑的,我想不出他们的模样,连他们的名字都是黑的。

好多年前,眼睛刚瞎的时候,我抱过韩三娃家的小女孩,那时她刚会走路,我从她的小脚丫,一直摸到头发,她的小嘴嘴、耳朵和鼻子。后来我常听见她的声音,开始她的声音从一米高处传来,后来她的声音离地面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好听,我知道她变成一个大姑娘了。她再不会让我摸她,也不会知道自己小时候被一个瞎子摸过。她是我瞎了以后唯一看见的一个人。现在她已经结婚,每晚被另一个人抚摸。那个人抚摸她时,一定也像我们瞎子一样闭着眼睛。

每个村庄都有一个瞎子、一个聋子和一个瘸子,还有一个傻子、一个哑巴。这是安排好的,就像必须有一个村长、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一样。我去过的村庄都是这样。一个村庄里,总有一个人啥都听不见,一个人摸黑走路,一个人啥都听见看见了,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另一个人,整天歪着脖子,白眼仁望天,满嘴胡话。

村庄用这种方式隐瞒一些东西:让一些人变聋、变哑、变瞎、变傻。大多数正常的人,不知道这些瞎子哑巴聋子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还有永远说不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到最后,有眼睛的人会相信瞎子看见了真实,聋子听到了真音;哑巴没说出的话,正是我们最想听的。

一年四季,哑巴都在挖渠、起粪、打土墙,这是村里最累的活儿。哑巴有苦说不出,有乐也说不出。

聋子天天钻在人堆里。村里有一个聋子,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会抬高五丈。跟聋子说话,就像跟一个十里外的人说话,要使劲喊。聋子说话也在喊,他自己的声音仿佛也在十里之外。

傻子只干一件事,傻笑,歪着头看天,把飞过村子的鸟都看怕了。

瞎子被安排在黑暗库房搓草绳,瞎子不怕黑。我在另一个村庄遇见一个瞎子,生下来就瞎了。那时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四周全是黑黑的,仅眼前村庄里一点点亮。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来到一个不认识的村庄,房子零散地堆在地上,房舍间全是矮土墙围成的土巷。有一个黑影坐在土墙上,我走近时看见他的眼睛白白的,反着月光。

我问,穿过村庄往哪儿走会有路?

他说,我不知道你说的路是啥样子。我一直溜墙根儿走。难道你也是个瞎子,咋不找个有眼睛的人问路?

我说,在黑夜里有眼睛的人也都是瞎子。他们啥都看不到,也就啥都不知道。不像你,已经习惯黑,不害怕黑了。

瞎子说,我一直听你们说黑,我要能看见黑就好了。我连黑都看不见,我一直不知道你们说的黑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