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追逐已逝的回忆(第4/6页)

在另一堆更大、标注年代更晚的材料里(这堆材料上标注的日期是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的),我又找到一个案例。在此期间,马萨诸塞州设在此处的心理健康部门开始将一些刑事罪犯送到父亲面前,请他评估。父亲接下这类任务,就意味着他甘愿承担也许会引起同事或顶头上司不悦的风险。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才想起回顾这段插曲,似乎显得有些奇怪。因为这些文件即将展现的这个案例,不仅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社会反响,还在随后的好几年里继续分歧不断、备受争议。

这件案子始于1962年,经历了整整一年后,一直持续到1964年。其间,13名妇女被勒死在自己家中。她们不是住在波士顿,就是离波士顿不远。[4]其中几人还上了年纪,年龄最大的一人已经85岁。据媒体报道,她们的尸体“都被摆成了怪异又色情的姿势”[5],“肿胀的脖子缠着又大又夸张的蝴蝶结”。警方相信,这一系列勒杀案都是一人所为,并立刻展开大规模搜捕。然而,直到1965年都没有任何嫌犯落网。

同年,父亲所在治疗评估中心附属的一家大型州立精神病院监狱分部里,一个病人对另一个病人说,他就是杀掉那些女人的凶手。不久之后,他又先后向自己的律师和州检察官供认不讳。然而,这个男人似乎有强烈的自夸倾向,即便知道坦白罪行的结果可能招致终身监禁或死刑(当时,马萨诸塞州依然没有废除死刑),也想无限夸大其自身的重要性。因此,他供词的可信度便蒙上了一层阴影。

和其他案件一样,在对被告精神状况有疑问的情况下,法庭便要求父亲帮助确定此人在精神上的行为能力是否足以受审。[6]随后,父亲便约谈了这名嫌疑犯。此人名叫艾伯特·H. 德·萨尔沃,当过电工,也做过建筑工人。从他的档案来看,虽然有性侵记录,却无谋杀行为。

两人1965年3月14日、24日和29日的三次面谈共留下145页记录。面谈期间,还有一名精神病医生也在场,但自始至终,他似乎都很少参与进来。父亲在提交给国家精神卫生专员的一封信中称:德·萨尔沃(他称其为“病人”,而非“嫌疑犯”)虽然能“本能地回应”他的提问,却表现出“一种肤浅的情绪反应”。

在这些面谈中,父亲要求德·萨尔沃描述行凶过程。他的讲述虽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却不带任何情感。而且,从他的用词似乎也可以看出:他认为勒颈致死不过是这些女人“遭遇”的不幸事件,而非他犯下的暴行。

比如,德·萨尔沃跟父亲提起一名被他杀害的女人时,只说了句“她就是被枕套闷死的那个”。父亲注意到,德·萨尔沃在这里提到枕套时,所指并不明确,用的是“它就在那儿”。但它是怎么跑那儿去的?

“‘就在那儿’是什么意思?”父亲问。

在这个问题的刺激下,德·萨尔沃才将自己加入叙述中去。“是我拿枕套闷死了她。”最后,他又加了一句:“还打了个结(即将枕套绕到她脖子上)。”

接着,提到另一名60多岁的被害女子时,他说:“她死了,头骨破碎而死。是被刺死的。”

“谁让她头骨破碎?”父亲问。

“我。”德·萨尔沃说。

提到一名死在床上的女人时,他的用词依然如故。他称自己“滑开锁”,进入卧室,“她正从床上爬起来……”“很奇怪……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看到她时突然涌起的那种感觉……她转过身,下了床。然后,我能记得的,就是她躺在地板上……长筒袜绕在她的脖子上。”

父亲还是问,长筒袜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对此,德·萨尔沃的答复依然是:“我带过去的。”

有时候,德·萨尔沃告诉父亲,他不记得自己杀掉的那个人,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动的手,直到读到报上的相关报道,才会察觉到(用父亲的话来说)“他就是那个作案的人……”。正如父亲注意到的那样,他反复引用报纸上的描述,或许提出了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在父亲看来,如此敏锐、聪明,又富有创造力的德·萨尔沃,很可能根据报纸详细描述的细节捏造出部分事实。不过,德·萨尔沃其他部分的陈述似乎又不会引起这种怀疑。

总之,德·萨尔沃若真是这一系列勒杀案的凶手,父亲也从这个男人对作案过程的描述中,察觉到“一种明显来自经验的不真实感”。父亲再次注意到,德·萨尔沃冷漠地提起受害者的同时,却传达出“一种非常高兴自己如今已经成为众人关注焦点的意味”。其他不合理的现象和“一种对至于自身的危险近乎麻木的反应”,更加重了父亲的这种印象,让他认为:这个男人不应该上庭受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