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样的真实”和“二手的虚无” 与魏天真的对话之二

问:李洱先生,因为个人俗务,我自己把自己的计划延搁了许久,再次向您讨教,还得从接续上一次的对话开始。大部分问题专门问您,最后的几个问题大概属于问谁都行的,要仰仗您的涵容和耐心了。

你有个小说叫《加歇医生》,为什么是这个名字?你画画的经验对你的写作有哪些影响?

答:上次对话还是两个月前的事吧?这两个月,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先是岳母生病,做手术,然后是我母亲生病,做手术。我不停地在郑州和北京之间奔波,第一个月就瘦了八斤。写作只好放下了,平时看的也都是跟医学有关的书,接触的人大都是医生和护士。或许有一天,我会把这段经历写下来。如果我现在来写医院和医生,比如,让我再写一遍《加歇医生》,我想,我会写出更多的感受。

《加歇医生》的题目,自然是来自凡·高。年轻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凡·高的画。与《向日葵》比起来,我更喜欢他的《加歇医生》。它在凡·高的作品中,有些不同寻常,它可能揭示了凡·高生活中更深层的一面,极度绝望,极度忧郁。但我的这篇小说与那幅画应该没有更多关系。我确实喜欢美术作品,也喜欢去看画展,不过我后来再没有画过。我也确实喜欢写医生的故事。我的很多小说中,都有医生的角色,而且大多是有病的医生。我觉得医生的故事往往有着别的故事所欠缺的复杂意味。

问: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还是听谁说过,一个场景、一个偶然事件,一句话、一个词都会促发作家的灵感,我原想,许是加歇医生的那种神色触动了你。我对绘画一窍不通,但我们有一本凡·高画册,早些年常翻,有几幅《加歇医生》深深地留下了印象。所以一看到小说就想起来了,读完大作再去寻画册翻看,发现记忆里的加歇医生实际上都是凡·高的自画像,而对加歇医生,又像是第一次见到、又像曾经见过。人的意识真是很奇怪的,在我是这样,在别人不定又是怎样。想抓住某一瞬的感悟或者想把它清理剔析一番,却无能为力。我想你将亲历、体验和这个名字结合而不是别的,就算是信手拈来的,也是有机缘的,作家应该比一般人更会留意和把握那些细小玄奥的契机,由此进入另一个世界或者走进自己创造的另一个时空呢。我当然也读过你写的别的医生,都不及这个印象深刻。

答:小说家格非写过一篇短文,写到我早年写《导师死了》的时候,经常念叨的一个词“凌空欲飞”。他疑心小说就是由这个词衍生而来。这是他的回忆,我自己倒不大记得。不过,类似现象也确实时常发生:一个词,一个场景,一个广告牌,都可以迅速引起你的许多联想,另外的一些场景,一些故事,情绪,人物的形象,命运感,转眼间会纷至沓来,在头脑中形成一篇小说的雏形。我不清楚,如何用批评术语去说明这种现象。或许真像您说的,这是一种“机缘”:最早的那个词,那个场景,就像小说与现实之间的一个媒介;经由这个媒介,小说和现实之间,得以打开一条通道。

问:我觉得加歇医生是一个很有意义也很有意思的形象,你写了他的“阡悔”,真正意义上的忏悔,不是我们的反省更不是检讨。这跟其他小说不一样,那些知识分子都有很强的自我意识,甚至可以说有很强的自觉性,但基本上是使用一种自我调侃的方式在抹平内心震撼,或者用滑稽意味的检讨避免反省,更不用说忏悔了。

答:加歇医生的形象,当年被很多朋友认为不够真实,有些朋友甚至认为有点矫情。认为这个形象“矫情”,可能跟我们的文化有关,我们的文化中没有“忏悔”这个概念。如果没有基督教背景,或者说,如果小说中的人物缺少基督教背景,那么谈“忏悔”就是不真实的。有一段时间,我几乎相信了这种说法。但我现在不这样看了。我们每个人,信教者或者不信教者,在某个时刻,而且往往是重要的时候,都可能产生某种宗教情绪,一种“准意识形态情绪”或者“亚意识形态情绪”。有个真实的例子。一个放牛的老头,他告诉我,山上有一座早就塌掉了的古庙,这辈子他几乎每天都会路过,偶尔也去那里避雨。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它对他有什么意义。最近几年,即便不放牛,他也要去那里坐坐,不坐一下心里就不踏实。他并不信教,但你不能排除他有宗教情绪。一个放牛的人都会如此,逞论一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文化构成,往往是多元的,你不能排除他受基督教影响。

不过,我能够理解朋友们的说法。十年以前,著名知识分子随农妇下乡,这样的情节的确容易让人觉得不真实。尽管我已经做了某种处理,比如将事情处理得亦真亦幻,好像是生活中真实发生的,又像是某种意念或者幻觉,但人们还是不愿意接受。但是,十年以后,当我们社会发生了一系列真实的变革之后,到了今天,我想读者可能会有另外的感受,觉得这样的情节很真实。我自己就听一些朋友说过,说以前觉得不真实,现在好像变得真实了。哈,好在小说不仅仅是写给十年以内的读者看的。关于加歇医生,我自己的感受是,人到中年以后,我更觉得他仿佛是我自身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