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写作的难度 与梁鸿的对话之四

个人化经验与小说的形态

梁鸿: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对话一直没有进入生活层面,你好像不想涉及你自己。而我和阎连科对话的时候,非常放松,感觉就像和老朋友一起回忆昔日的时光,故乡、童年、成长的点滴及过去的经验都慢慢地展现出来。

李洱:前几天我听阿来讲一个故事,说他和阎连科一起做讲座,阎连科在讲台上谈起自己的经历,听众特别感兴趣,群情激昂。阿来说,轮到他自己谈写作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下面的人虽然在听,但兴趣没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别人是不感兴趣的。所以,我特别不愿意做讲座,做访谈,因为你不能提供传奇性的经验。有意思的是,这一代作家平时不愿谈自己,但写作的时候愿意写自己。而上一代作家恰恰相反,生活中喜欢谈自己,但写作的时候却不愿意写自己。是不是?

梁鸿:对,确实如此。在你们的作品中,个人的经验世界几乎成为最重要叙事资源。而上一代作家的作品呢,里面却很少看到他们自己的影子。即使是书写自己的命运,背后仍然有大的想象支撑,有非常明显的整体性框架。

李洱:我的说法可能不够准确,你姑妄听之。他们的小说更多地属于第三人称,即便是第一人称,给人的感觉也很像第三人称。而我们的小说更多地属于第一人称,即便是第三人称,给人的印象也是第一人称。

梁鸿:但实际上,你并没有完全暴露,你只是把生活的某一部分经验暴露出来,成为你写作的营养。但另一部分却也包裹得非常紧。那试图隐藏起来的那一部分又是什么呢?

李洱:我确实不愿谈自己。如果我们只是私下交流的话,我当然可以谈自己。就我自己而言,我不愿把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混为一谈。昨天还有人要来采访,采访我和妻子,但我们异口同声拒绝了。私人生活,是保持个人性的最后的领域,我为什么要敞开自己?对写作者来说,在文字之外谈个人的私生活没有意义。在日常生活领域,那种个人的真实的日常生活,是一种没有经过整合的,没有经过文学转换的世界。一旦这个世界进入文学交流,它就变成了公共事件。顺便开句玩笑,我几乎可以保证,作家们公开发表的那些谈论自己私生活的文章,都是不可靠的。你看过马尔克斯的《番石榴飘香》吗?那是他的文学对话集,里面大量的谈到他早年生活的经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实际上,其中很多都是虚构。文学,当然还有音乐,有一种奇妙的功能,它会让人产生从未有过的记忆。

梁鸿:你是说,讲了也白讲?听了也白听?

李洱:那都是蒙读者的,蒙批评家的。读者和批评家当然不好蒙,但是他们蒙多少是多少。

梁鸿:这是不是,作家试图把自己的生活抽象化,进行拆解、思辨或分析,以实现文学或思想的意义?这比较有意思。当需要你袒露你的内心世界时,你发现你的日常生活难以叙说,或者说没有什么东西可讲。但是,人类的情感、生命的意义或众多深刻的思想不恰恰来自于日常生活的启示吗?难道所有的日常生活情感,爱、欢笑与恨都是无意义的吗?

李洱: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喽。人类的情感,人类对价值感的追求,当然是来自日常生活的启示,来自日常生活的激励或者反弹。我没有说,爱、恨和欢笑没有意义。

梁鸿:那为什么叙说会变得如此艰难?

李洱:那你也得问问自己。现在我来问你,梁鸿,请你讲讲你的私人生活,好吗?谈一下你的爱情好吗?哪天和那个男的见的面?当时天气如何?你的儿子好好可爱噢,长得那么好,请问你喂的是母乳还是牛奶?用的是传统的尿布还是纸尿片?你别笑,请你回答我。为什么你不愿讲?你觉得这一切没有意义吗?你不是为了孩子的成长而高兴吗?难道你认为爱、欢乐与恨都是无意义的吗?既然有意义,你为什么不愿讲?

梁鸿: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我看西方作家的一些访谈录,他们还是愿意谈的。

李洱:没错,他们愿意谈一些小事情,很小的事情。比如上次在巴黎,跟你喝啤酒的女人是谁,她的头发就像深海中的藻类,她涂的是烟灰般的眼影,抽烟的姿势有点色情,因为她喜欢把香烟舔来舔去,等等。在谈写作的时候,他们谈的问题也很小,完全是技术活。某个句子是怎么产生的,某个人物的某个细节是什么意思,等等。中国作家喜欢谈大的东西,悠悠万事,羊大是美。不过,正像我们的交谈,你可以发现,我谈到具体作品的时候,谈得比较细一点。但对于自己的生活,我不愿意过多展开,没有这个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