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的分裂状态

梁鸿:在中国当代文学史里面,知识分子命运对于作家来说一直是一个重大主题。从十七年开始,你觉得中国作家如何在文本里面给知识分子定位?

李洱: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实际上都是知识分子叙述构成的。但是,非常奇怪的是,在所有叙述中,知识分子都是一种附庸地位,基本上都是在向比他层次更低的人致敬。包括从鲁迅的《一件小事》开始。知识分子都试图融入洪流之中,他若在洪流之外,就会为自己在洪流之外感到不安,并且,为自己身上高贵的气质感到耻辱,感到卑微,在精神上他试图向比较低一级的生活靠近。但是,他小说的叙事人是知识分子,并且作家本人希望自己过上知识分子的生活,而不是他在文本中向往的那种生活。它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分裂状态。比如说鲁迅,鲁迅不会变成人力车夫,他会让他笔下的人物看出自己的“小”来,鲁迅本人还是希望过上喝茶、抽烟,领着高额版税,安稳地写文章的生活。

梁鸿:也就是说,整个现代文学知识分子叙述人与作品中的角色处于某种分裂状态。在作品中总是要求人物向下看,认为那样的生活与精神才是真正的生活。

李洱:这倒不是说他们是伪君子,而是他处于一种不由自主的分裂状态。而这种分裂是以牺牲个人性为代价的。一直到张贤亮的小说,章永麟想过马缨花的生活,认为那是最美好归本真的,但是,请相信,章永麟不会过那种生活,只要社会提供给他任何一个机会,他马上会拍屁股离开,早年马缨花的生活只是提供给他一个美好的回忆。

梁鸿:是整个中国社会道德的要求,还是政治史的发展导致知识分子的焦虑?他总是认为自己不对,或是有欠缺,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为什么知识分子会是这样一种心态?

李洱:更加奇怪的是,知识分子自己愿意过一种更精致的生活,而却愿意让他笔下的人物过一种更粗陋的生活,认为其中包含着朴素的真理,两种心态都是真实的。而那种精致的生活又构成了他的原罪感,他通过作品得到某种发泄,于是让他的主人公去过那种生活。我本人也是如此。譬如说,我看到拾破烂的,我真的有一种冲动,想把他们拉上来让他们吃顿饭等等。

梁鸿:实际上,那已经成为一种“风景”式的存在,那种联系是非常虚幻的。你在《花腔》中反复叙述葛任的“羞涩”,认为羞涩是个体存在的秘密之花,你认为像葛任这种“羞涩”,内含着知识分子什么样的历史境遇呢?或者说,当葛任脸上呈现出“羞涩”时,他与这样的政治环境,与历史处境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他的这种“羞涩”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呢?

李洱:我们现在整个社会的运作机制需要把人完全变成机器,不需要个人的感觉在里面,它甚至不需要惭愧,它需要你义无反顾地做出某种事情。当我们的摄像机从主席台上扫过的时候,一个个全部面无表情,所有人都要呈现出一种标准的表情,标准的冷漠,标准的认真。当镜头打开的时候,他们全部已经坐在了主席台上,我们甚至看不到他走路的姿势,他的日常言谈,所有的个人性全部消失,这是社会对我们的要求。但葛任仍然保存着某种内心生活,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害羞,软弱,仍会保持写作爱好,等等。

梁鸿:在作品中,你反复提及葛任会预见一切事情,好像对一切都洞若观火,他的这种“不走”意味着什么?

李洱:实际上他也没地方可去。并不说他的肉身无处可去,而是他的灵魂无处可去,这个社会不允许这样一个“葛任”(个人)存在。

梁鸿:所以他越是洞若观火,越是明白,悲剧性就越大。

李洱:比如他愿意逃往大荒山。那个地方有可能会使他在一定时间内保持一点个人性,他珍惜现在这点时间,可以让他保留过去的记忆。

梁鸿:革命打着让你成为英雄的旗号来成全你。这里面,知识分子价值存在的肯定首先是在民族危亡关头能做一些事情,其次,你能保持一点个人的独立存在性。但是,你会发现,最终的结果是个人性完全被抹杀掉,你才能保全一点名节。当然,这种大义是最初你所追求的,也是所有知识分子梦想得到的。但你会发现,这是以牺牲肉体为代价的。

李洱:我们每个人都希望成为英雄,希望投身于历史洪流之中。这是一种时代要求,是被时代裹挟进去的,当中其实没有多少个人选择。而且,实际上,最后的英雄都不是自己形成的,都是在历史意志的作用下形成的。彭德怀在讲抗美援朝时说过一句话,活下来的没有英雄,英雄都已经死了。当萨特在讲述俄国革命的时候,他本人是不参与这一进程的,他只愿意在思想领域参与这一进程。是谁首先发现俄国革命的残酷?是纪德,那些个人主义者,虚无主义者,他们发现了那个帝国的秘密,萨特是赞颂的,所以他本人非常喜欢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斯大林主义,赫鲁晓夫,认为其中包含着某种乌托邦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