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全书式叙事(第3/3页)

梁鸿:在这里,“关联性”可能是理解小说形式的一个重要词语。《花腔》中寻找“葛任”(个人)的过程是一次声势浩大的福柯式的知识考古历程,所谓的历史叙事成为一次现代史的溯源,其目的不是为了求证,而是为了发现,发现现场,发现构成历史的哪怕最微小的元素。这使得小说人物、事物之间的关系前所未有的复杂。当一个事件的发生、人物的出场被无限关联的时候,它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故事逐渐模糊,事实不断衍生。细节淹没了一切,淹没了小说时间、情节,取而代之的是不断衍生的意外、关联与不断庞杂的结构空间。它像一张大网一样环环相扣,越结越大,彼此之间越来越不可分离。这些考证、资料、溯源和关于某一相关问题的专业论述如此之多,它们无限止地蔓延,占据了小说越来越大的空间,如此发展下去,以至于似乎要把整个宇宙包容进去,最终,“寻找葛任”成为一个被无限延迟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花腔》中有三个叙述人,在这三个人的对话中,你觉得对理解葛任会形成什么不同的影响?

李洱:这三个人都是一个哈哈镜,分别呈现出葛任的形象。他们的自述都有听众。有人说跟福克纳的小说相似,但还不一样,福克纳的小说每个人都是倾诉,在说给自己听,而《花腔》中的每个人不是说给自己听,而是说给某个人,而这个人随时可以置他于死地。这篇小说最后的讲述人是范继槐,他倒没有面临死的威胁,因为他的讲述对象是白凌,她有某种诱惑,使他进入历史的某种规定情境,所以他也不是在表达真正的内心。从整个中国现代史上看,在发表看法的时候,都带有某种表演性质,都是耍花腔式的,因为这样才有第二部分&的必要。我必须拿出史料作出某种矫正,补充。

梁鸿:第二部分是对讲述的再讲述,直接构成一种互文性,对讲述的再次解析,通过你的史料,通过各种所谓专业性的知识,如果说口述史是一个人记忆中的东西,而你通过这样一种真实的声音来分析、解构他的讲述。在这个人叙说的时候,同时形成对话,小对话里面形成大对话,不断缠绕,在结构上达到非常繁复的多声部。

李洱:我写这部小说曾经担心它写不完,因为你发现书中每句话都需要解释,你对你的引文还需要再解释,随着这本书成为历史,你还需要不停地解释。这是一种真实的恐惧。

梁鸿:各种文体之间不断地进行解释,形成非常复杂的、无限复杂的、繁殖的、迷宫式的,历史永远未完成的状态,你发现无限接近历史核心的途径,但你永远无法达到。这是叙事上的感觉。这种对话体的叙事既展示对葛任存在状态的叙述,同时,展示了每个叙述人背后的历史要求。可以说,它是对在历史领域的意识形态叙事的一个纠正,也是对越来越失去活力的个人经验的小说叙事的一个纠正。

李洱:每个人都在规避一些东西。尽管如此,葛任的形象最后仍然比较清晰。人们会觉得,葛任的存在对他们的叙述也构成某种抑制,甚至使他们在说谎话的时候,也会有些压力。这三个人本性都不坏,他们对葛任的形象塑造也形成某种便利。

梁鸿:他们每个人都抱着珍惜他的目的去的,所有人都爱他,但所有人都在害他,这里面恰恰彰显着某种知识分子悖论式的存在。为了保持英雄式的存在,你必须有牺牲个人性,为了保持你的朋友的英雄性,你必须杀掉他。你觉得这样一种多声部的结构到底能够在多大意义上揭示中国革命处境下个体知识分子的存在状况?

李洱:我觉得《花腔》这样一种方式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方式。但我试图再去写其他题材时,我不能再使用这种方式。因为我不能重复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