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全书式叙事

梁鸿:说实话,就《花腔》而言,最初感兴趣的还不仅仅是它所叙述的革命与个人、知识分子的关系等等之类的问题,我最关注的是它特有的叙述形式所透露出的新的小说美学起点和思维起点。早在几年前,有评论家就认为“李洱把一种实事求是的叙述精神引入了文学,并提示着某种专业性的评价标准”,但是,我认为他只说出了一半,从《花腔》可以看出,这种实事求是的叙述给当代文学展示了一种新的文体。各种回忆录,报刊资料,历史事实,虚构叙事,各种知识,如关于粪便的论述,甚至是一篇非常专业的论文。甚至@和&是现代科技的产物,这种知识性的客观表述,各种文体形式的混杂,学科交错的风格(给文本)使小说叙事非常复杂,这是一种知识和历史的考据相结合的东西。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备忘录》中写道:“现代小说是一种百科全书,一种求知方法,尤其是世界上各种事体、人物和事务之间的一种关系网。”卡尔维诺这里的“百科全书”与词源学意义上的“百科全书”并非一致,相反,依卡尔维诺看来,它们之间还存在着矛盾,因为“百科全书式的小说”所致力的并非是展示准确的知识及其价值,而是试图在各种知识中建立某种关系,这一关系背后的意义是动态的、怀疑的,甚至可能是纯粹的虚无。就其结构元素而言,你的小说可以说有着明显的“百科全书叙事”倾向。在你看来,所谓的“百科全书”对于小说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李洱:我感觉卡尔维诺小说没有实现他的理想。开句玩笑,我倒是部分地实现了他的文学理想。当然,我不是因为卡尔维诺去写这部小说的,它们之间不是刺激与反应的关系。我与卡尔维诺对小说的看法有相通的地方。后来,人们这样看《花腔》,我也认可了这种说法和卡尔维诺的这个概念。按照我的理解,小说就是各种知识的对话。为什么这么说呢?实际上,中国的现实语境比任何国家更为复杂,比卡尔维诺所处的时代、那个国度要复杂得多。这种更为复杂的语境刺激作家去做出叙事上的调整,它就会出现这种“百科全书式”小说,如果你的小说出现各种各样的知识,知识之间形成各种对应关系,冲突反应,那就会形成这种小说。

梁鸿:其实,各类知识的出场是你小说最典型的特征。但是,知识在小说中不只是一个填充元素,显示主人公背景或某种氛围,它是一种求知世界的方法,作家所致力于的是在各种知识、各个事物之间建构起一种复杂的关系网络,展示它们之间的关联性,最终形成对事件、事物的某种认知。这对小说文体样式的形成产生直接的影响。阅读你的小说,你不仅需要有关哲学、美学、历史等方面专业知识的储备,还需要具备充分的智性思维和与之对话的能力,需要一种对于复杂性的理解能力和辨析能力,否则,你很难碰触到作品中的机智、幽默和反讽的核心地带。

李洱:这种小说如果让卡尔维诺来写的话,我想,他会以幻想方式来写,因为他的国度没有提供如此复杂的经验。只有中国现代史,从晚清一直到现在,整个中国现代化进程当中,外界的压力以及自身文明的断裂才会出现这种复杂的语境,这种语境会催生这种小说,我的小说应运而生。

梁鸿:这种对话体的文体更能反映多元的历史存在状态。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多元意义方向也刚好符合中国复杂的存在现实。它与中国复杂的历史处境相对应。用线性的历史观很难传达出这种复杂的存在状态,很难传达出它们之间甚至相互冲突的存在。

李洱:通常处理的话,我们要写这样一种充满对话的小说,我们会写几个人物之间的冲突,他们的性格、出身、观念的冲突。我不能说这种小说无意义,它甚至是一种更为便当,更容易会被读者所接受的小说。但我更愿意选择另外一种方式这样写,它更能回到现场。而这种塑造不同性格、文化的人物给人的感觉是虚构的。

梁鸿:人们都认为这种小说是没有市场的,这种复杂的文体、各种知识的汇合难度太大。这样难度,它反而被接受了。

李洱:《花腔》第一版印了三万册,马上卖光。现在已销有大约七八万册,这一发行量在现在已经非常大了。并且它没有做多大的宣传,靠的是读者之间的口口相传。这种读者是真正的读者,我反而喜欢这种读者。不是靠大肆宣传而得来的读者。它说明人们还是需要这种小说,有追求历史真实的冲动。

梁鸿:凭着冲动的人是不会买的。恰恰是因为这部小说没有给人一个准确的定论,反而激发了人们的兴趣。书本合上,思索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