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安在

记得7月4日独立日那天,小镇放焰火,镇上万人空巷,全集中到了大学的停车场上。十点差十分钟,路灯灭了。孩子们兴奋地拿着荧光棒,当成《星球大战》里那种激光剑在打闹,笑声在夜空里荡漾。停车场上乌压压一片,停着几千辆车子。离开的时候,这里注定要堵得水泄不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们还是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在草地上铺着野炊垫子,或是打开休闲椅,坐着静静等候。附近几个黑人小孩,爬到了车顶。黑黑的夜,黑黑的车,黑黑的脸,有时候和我们对视一下,露出白白的牙。黑暗下面一片生机。天渐渐凉了,我们吃着西瓜,聊着天,突然间夏夜纳凉的感觉又回来了。此刻,这伟大的世界,仿佛转得慢了。悠悠的岁月,恍然间又穿越回来了。

突然间,一道火光冲向夜空,在那黑暗里炸响,空中顿时火树银花,满目的灿烂。

没有夜的衬照,便没有光的辉煌。

物以稀为贵,过去的时代,光是资源。晚唐昭宗年间,凤翔节度使李茂贞下令,点灯用的灯油归他的官署专卖,利润充实军饷。可是灯油卖不出,原来百姓全改用松明子了。李茂贞下令禁止使用松明子。艺人张廷范求见李茂贞,建议他干脆再下禁令,禁止月光照明。

进入电气时代多年了,黑夜反成了稀缺资源。杜牧写有一小诗《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此诗所写乃宫女的寂寞生活。漫漫长夜里,滋养心灵的乃是仰望星空所生的无穷想象。这样的想象让原本寂寥无趣的人生变得可以忍受,或是充满喜乐。

荷兰小说《万灵节》也写到一个俄国女子季诺碧亚,年轻时在俄国吃不饱肚子,在那失眠的漫漫长夜里,她习惯了仰望星空,开始热衷于外星探索。小说《布鲁克林有棵树》中,弗兰西最喜欢的时光,是星期六晚上睡在前屋,聆听着外面的夜:“她躺在那里,能听到屋子里夜间的那些声息。能看到外头人们回家,回到自己的公寓。有的疲惫地迈着沉重的步子。有的轻快地跑上楼。有个人跌了一跤,咒骂起过道里的油毡来。有个孩子在假模假样地哭着,一个楼下的醉汉在数落着老婆罪恶的生活。”

和季诺碧亚、弗兰西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童年的夜。我们的一生,一半时间在夜里,我们的生活质量一半是我们“夜生活”的质量。我很幸运,童年在农村长大,看过纯粹的星空,体验过完全的黑夜。一到夏夜,我们会抬着竹床到晒谷场上。晒谷场我们叫“稻床”——粮食和我们,共享大地的怀抱。在那没有空调的纳凉时代,我们躺在竹床上,寻找着流星,北斗星,牛郎织女星,或是在那繁星中辨认那些缓缓移动的卫星或者夜航的飞机。我们听着收音机,听刘兰芳说书,想象着身外的古今中外。有时候我们几个小朋友一起,在月光下玩丢手帕的游戏,输的人唱歌、翻筋斗。有时候,这村和那村的人,隔着蛙声和稻田,高声地对着歌,从《打猪草》到《望星空》,直至明月西斜。有时候,出去打短工的人,打着电筒回来了,狗在狂吠。大家彼此招呼。坐着的人请走路的人过来喝口茶,对方通常也不推辞,坐将过来,在竹床上说古论今。女人们拿着蒲扇,给睡着的孩子赶着蚊子。附近的石磙边上,还烧着驱蚊的蒿草。有时候,我们会跑上几里路,去隔壁某个村庄看《小兵张嘎》或是《女驸马》的露天电影。

后来进了城,光无处不在,夜空没了,一同走散的是繁星和明月。

我一直在找那轮能辨别玉兔捣药吴刚伐树的明月。

光的污染成了一大问题。从美国航空航天署的卫星照片上看,美国、欧洲夜间光线过度,中国也紧随其后。过度的光线,不但破坏了“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意境,连动物都不堪其扰。灯光过度的地方,动物都不愿栖息和繁殖。佛罗里达州的海龟,据说就因灯光问题繁殖受到了影响。“国际黑色夜空协会”(International Dark Sky Association)之类的组织呼吁人们采用各种办法,如使用减少光污染的灯具,将光线往下照,不投向天空,且用光适可而止,尽量较少浪费、污染或破坏。

到了俄克拉荷马之后,似乎又找到了童年的夜空。人常说,美国的生活,是“好山好水好无聊”。对于爱好夜空爱好宁静爱好想象的人来说,这里倒是好地方。“美国的月亮更圆”一说,讥笑的是崇洋媚外,但美国的月亮更亮倒是真的。这里地广人稀,污染少,空气比较清新,能见度极高。俄克拉荷马位处美国大草原。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天幕低垂,白日里,白云和阳光在空中变幻,如演大戏。夜晚这里很是安静,远离车马喧嚣。驾车外出不远,就可以回到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