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星条旗下的茶叶蛋

觅食记

告诉我你吃什么,我可以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法国美食作家让·布里亚—萨瓦兰(Jean Anthelme Brillat-Savarin)

中国胃

出国之后,发现到美国来的人如过江之鲫,美国教育、科技、金融、医疗,都有人大书特书。说吃的不多,食色性也,怎能不提?

中国曾经是一个生存经济的国家。关于饥饿的记忆,还留在不远的历史和残存的成见中。有一回我跟同事史蒂夫去丹佛开会,晚上出去吃饭。出于好奇,我点了从来没吃过的麋鹿肉汉堡包。史蒂夫好奇,也点了一个。上来一看,真是很大,像是在“一切都大一号”的德克萨斯做的。

没想到麋鹿肉并不好吃,我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史蒂夫吃完色拉后,说要把他的汉堡包分我一半让我吃。

我说自己的都对付不完。

他说你要是吃了,我妈会很高兴的。

我说令堂大人母仪天下,管这么宽?他说他小时候,吃不下去饭的时候,他妈总是说,这么好的饭你都不吃?有的国家的小孩都快饿死了。史蒂夫是我们部门最老的一个家伙。他小的时候,我们正忙着赶英超美大炼钢铁,没饭吃恐怕是真。

今非昔比。到了美国,有很多习惯要改,不要怕吃不饱,要怕吃太撑。我们学校食堂,对职工优惠,每顿饭三五块钱,而且是自助餐。也不知是不是过去的恶习所致还是怎的,我一直是“大胃王”。每次在食堂,人们走过我的桌旁,都会留连地张望!我和他们很多人同等食力,但身材比他们好。身材比我好的,只吃青菜、谷类和牛奶,不像我这样兼容并蓄。

当然了,吃美国食堂不过瘾。毕竟我们长的是中国胃,大家还是喜欢下中国馆子。在纽约、洛杉矶这些地方,国内有的它们也都有。但在美国小地方,中餐馆不是中餐外卖就是自助餐。中餐外卖的只是一个店面,里面很少有人进来吃,而是食客打电话点餐,餐馆送餐。这些饭菜味道通常都很差,饭馆通常为偷渡客所开。很多人本来也非厨师,不过是下船后在别人餐馆打工,学得差不多就自己来干了。

自助餐的饭菜货大量足,只不过和外卖店差不多味道。很多饭菜,味道很像,芥蓝牛肉里能吃出虾子的味道来,虾子里面能吃出咕咾肉的味道来。进了自助餐厅,吃着这种看上去不同,实际上味道混杂的菜,再看看周围的白人黑人墨西哥人中国人,突然产生了一种世界大同的幻觉。

我不清楚这串味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一天,我跟一个以前做餐馆的中国人聊天,他说做餐馆真辛苦,晚上歇得迟,早上一大早就起来做酱。我这才有些醒悟,原来是菜里用的酱,导致菜的味道雷同。很多菜不断在往外摆,如果慢慢切葱放酱油放糖,再寻思如何排列组合,速度就受影响了。这可是一个快餐和速食流行的国度。我在《完美混乱》(A Perfect Mess)一书里看到一个说明杂乱能诱发创意的例子,说一些优秀的大厨面前通常都杂乱地摆放一些佐料,这些佐料的创意组合,让他们的菜产生出非常独特的味道。很多中餐馆显然是根据低档速食店的模式去经营的,无所谓什么创意,只要快就好,但这也导致它们的价格、档次上不去。

但中餐馆给很多刚来的中国人提供了一条生路。那些偷渡客一开始就只能去这些地方打工。大部分人奉公守法,不给当地社区惹事。留学生或配偶受非移民身份限制,不能去校外合法打工,有时也去这种地方打点黑工。这些年出来的留学生一来就买新车新房。他们当然有的来自正经生意人家,但也不乏某些人的子女,钱不知什么来路。生活里的各样光鲜,他们恨不得贴脑门上,但是不清不楚的背景,却不会有人说。一些人分明是拿着他人的钱上了台阶,却也会设法让你看到他的“奋斗”,人骨子里都希望得到他人的敬重。

餐馆的偷渡客,我有时候倒觉得更值得尊重。他们有时候也更讲义气。我们过去在亨廷顿,有对小夫妻经营一家小餐馆。小夫妻原本就是偷渡客,人非常好,每次中国学生举办活动,他们都慷慨赞助,积极参与。你想办点正事,比如办中文学校,去联系官方机构,他们反倒爱理不理。

我唯一的抱怨,是这些地方的菜味道太差。没有办法,聊胜于无。到了周末,还是偶尔去吃一吃这种中国自助餐。我每到美国一个新地方,就问我们美国同事哪里的中餐馆比较好。他们就说一二三四哪家比较好,我就暗记下来,一个都不去。凡是美国人觉得比较好吃的中国菜,中国人大部分都觉得不好。

说到不正宗,墨西哥菜也一样。有一次我车子坏了,拉修车行修。修车行修好后,派了个墨西哥司机接我过去取车。路上我和这墨西哥的哥们儿说起了墨西哥餐馆,哥们儿勃然大怒,说美国的墨西哥菜只有8%正宗。我实在不知道他这8%的大数据是怎么来的。哥们儿一路上数落墨西哥餐馆的背信弃义,说这帮人为了迎合美国gringos,背叛了墨西哥餐饮的传统。他在生硬的英文中撒了很多西班牙语,越说越激动,把车子开进了一条死胡同,接着又撞上了一个路牙子。马上就上高速了,为了安全起见,我赶紧说中餐在美国更惨,其正宗性可能连8%都不到。你比如说那个什么签语饼吧,中国其实根本都没有。这么说着,他的气才慢慢消下来,上了高速公路。在路上他继续跟我控诉美国墨西哥餐馆。由于这饮食问题,我们产生了第三世界人民特有的亲密战斗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