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念丛生(第4/9页)

模仿孩子,就可以免于被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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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谁真正是童年的天使?当年,我们有小魔鬼那般的顽皮生动,以及,令人忽略的残忍。仅仅为了好奇,我们烫死蚂蚁和蝴蝶;撕断蜻蜓的翅膀,让它成为一根新鲜的铁钉;我们用汽油浸泡野猫的尾巴,让它边奔跑、边燃烧,像雷神降下的小火球……我们没有疼感,无畏生死,也没有善恶之辨。

当然,在所有的描述中,孩子都纯真无辜,否则我们就无法畅想人类所谓的未来。也许,在更小更小的时候,当我们毫无行动能力的时候,是这样。为什么唯有幼弱者的眼光是纯善的,即使那些狮虎之类的猛兽——因为它们还不具备威胁世界的能力,所以必须以讨好的方式换得安全;所谓强大,不过是累积自己的侵略性。

我想起芥川龙之介一句顽皮的隽语:“由于年少,或者由于训练的不充分,我们在获取良心之前被指责为寡廉鲜耻。这是我们的悲剧。而我们的喜剧则在于,在被指责为寡廉鲜耻之后,终于获取了良心——由于训练的不充分,或由于年少。”

我们唯有在童年可以尝试被赦免的邪恶。及至成年,为了减免惩罚,我们有时需要以孩子的立场来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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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当初见识过何尊那种失态的孱弱,而且对他的了解还未深入,我知他必不愿回忆这段经历,所以我刻意回避,与他相忘江湖,疏于联系,但求他未来平安。这种体恤并未获得何尊的理解。就在我当年为何尊抵挡风雨的时候,完全不知情,他同时已经秘密出卖我,何尊向他的复仇女神,把我描述成暗恋他而未果的受挫者,描述为出于嫉妒而中伤她的阴谋家。

不存在什么孤立的缺点。当你发现一个人爱撒谎之后,可能随之发现吝啬、自私等更多的东西,就像病鱼被撕下大片轻易剥落的鳞皮。在自诉里,他满身伤痕,我想那是因为谎言被一次次撕开时留下了罪证。当然,何尊的自我认知并非如此:他的所有错误,都需由别人偿付代价;他之所获,无非是作为旁观者的经验和警戒。正因得知他坦然的自私,他对我的负面评价对我来说无足轻重,根本在我的经纬之外。粗妇用吐口水的方法表示厌恶,但何尊的形象跌至负数,落到太深的深渊里……无需唾弃,我连“呸”一声的意愿都没有。除了远离,我无计可施——我的难以处理,是因为对他尚存一丝怜惜,也是因为我怕脏了我的刀。

毕竟,我对何尊有所帮助,他对我为什么由感谢转为敌意呢?因为,我没有摆脱施恩心理,他也没有摆脱受惠于人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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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是讲求回报的。一个小小的恩比许多暴利行业都容易增值。施恩者容易放大自己给予的好处,施恩变成了市恩——这是一笔要折算的买卖。

恩是什么?恩是一种压力。所谓“恩重如山”,讲的就是这种令人窒息、难以忍受的负担,让人誓以愚公移山的办法去搬除。我们听到许多恩将仇报的故事,假设,恩大到无以偿报,有时一了百了,必以仇报。这是对恩情残忍却简捷的消化方式。曾经的承恩者逐渐贬抑施恩者的动机、目的和价值,以换得内心平衡。甚至以更绝情的极端方式:诋毁、摧毁乃至销毁对方。

世间难存永久的恩情。所谓的恩,恰恰成为背叛与负义的理由。恩的内容伤害自尊,恩的重量妨碍自由,没有人甘愿在受罪的被动里。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若是涌泉之恩,无以为报,只能滴血相报了——当然,流血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该死的恩人。为什么说“一碗米养恩人,一斗米养仇人”呢?没有人愿意忘恩负义,所以当你轻易给予过多的恩,多到难以理喻,你就在反复提示对方的无能与无耻,激发他用复仇来清空你因堆积而霉变的恩情。摆脱恩重如山的高额利息,最快的办法,是翻转恩情,将之变成血海深仇般的巨债,我们才能化解自身的尴尬与狼狈,才能重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谈笑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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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就像阳光下的阴影谈不上黑暗,有些东西谈不上“恶”,仅仅是,不良。我们的生活很少直接遭遇歹徒的利刃,只是频繁被谎言和谣言所伤……它们密集地介入到空气之中,不动声色,就像轻而晶莹的尘埃。就像何尊,不断利用语言的误差乃至反差来牟利,我有时非常不适宜地怜悯,当他流露那种卑微的自满。

许多人缺乏犯罪的胆量,但他们嗜好血色与悲剧,为加强戏剧性冲突,他们不惜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他们拥有野炊者的游戏乐趣,不以为这是恶的因子在发挥作用。这也意味着,我们难以区别缺陷与邪恶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