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念丛生(第2/9页)

毫无悔意,少年把罪恶当作自己成长中合理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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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人从来不认定自己是坏人。他先把自己当成无辜者和牺牲品,并因受害幻想而滋生真实而剧烈的被伤害感,然后释放必要的反攻。作恶者认定自己在替天行道,把受害者想象成作恶者是最为便捷有效的卸罪方式。

那么谁是魔鬼呢?每个魔鬼都以为自己站在天使的行列里,满脸的天真、无辜和正义。法西斯主义者之所以效忠,因为他们自认信仰的纯粹与高贵。我们通常以为魔鬼的眼睛精芒四射,其实不是,我有时觉得魔鬼是个天生的盲人,因为他完全不认识自己。卡夫卡如此概括:“A是目空一切的,他以为他在‘善’方面远远超出了他人,因为他作为一个始终有诱惑力的物体,感到自己面临着日益增多的、来自至今不明的各方面的诱惑。正确的解释则是,一个大魔鬼附上了他的身,无数小鬼就纷纷而来为大魔鬼效劳。”

不怀隐忧,小人因其坦荡而形似君子。如果自认是恶,行动起来就需要经过灵魂的拷问与挣扎,太过消耗个人体能;没有意识的障碍与阻隔,恶,才所向披靡。

沽名钓誉的人,把自己放的那点饵料也当作隆重的付出;对施虐者来说,他觉得自己在对方身上花费了气力就理应得到加倍的赔偿。从善良者角度,想不明白啊,坏人的逻辑完全讲不通,十恶不赦,他简直是个天生的恶人——是的,天生的坏人不需要理由和借口;正因是天生的,这个恶人从逻辑上就具有无辜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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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好人伤心,因为他用尽全部美德未必能得到坏人的一句赞誉,他无比委屈,甚至在震撼中感到愤怒。其实无需为坏人动用这么强烈的情感,因为让坏人超越自己去理解他人是苛刻。坏人只能从坏的方面去想,就像苍蝇落在最新鲜的蛋糕上也会即刻在上面传播病菌一样——苍蝇亲见,是脚下的腐蚀,它自认最有权判断蛋糕上的污点。

所谓善恶,潜在的,是一种指对他人的行为判断;我们给予自身天然的道德豁免,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身怀美好的质素,站在轴心,站在无可辩驳的正义地带。每个人都以独特的方式感知世界,并由此自信执握真理。每个人看到最远的地方是自己的边界,超出的部分是看不到的——局限之外,是我们的盲区。就像月球自转,当我们转到某个刻度,得以清楚地光照他人的时候,我们自身的斑驳和坑痕也得以进入绝对的黑暗。

只需要一道应用题就可以考量小学生的算术水准,可惜,人性的卑屈和险恶难用公式鉴别,我们从来都不舍得把自己作为砝码放上道德的天平。我们看待世界具有显著而不被自察的偏见,如蒙眼海盗的逻辑……然而海盗形象,是和劫掠的恶人不分的。到底,谁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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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区分恶,恶是一种离得越近越看不见的东西,我们身边没有恶人,尤其是我们自己。“坏人”比比皆是,“坏人”又无迹可循——朵渔题为“坏人”的诗把这种情形表达得准确而微妙:

坏人不可能是一个具体的人。

坏人是邻居,但不是我的邻居

是领导,但不是你的领导

是你,但不是具体的你

也可能是我,但这又怎么可能

坏人是个非人,非非人。

我说过的话,被坏人在另一个场合重说一遍。

我流过的泪,也曾在一个坏人的眼眶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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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遭遇恶人的机会屈指可数。因为幸运,也因为恶人并非像童话中描述的那样有着昭然若揭的长相。如同那个勒死老师的阳光少年,如果不了解背景,他看起来只是青春期中的叛逆者。翻开生活的底牌,我们才知道那么多黑桃小人都长着一张王子的脸;也没有什么不化装的阴谋——阴谋才不是黑的呢,反而有着彩虹般诱人的色泽。危机四处,看似安全。

某个热衷出卖与诬陷的匿名者,被揭露之前,他只是我认识的唯一狗嘴里可以吐出象牙的谄媚之徒。涉及别人的利益,他貌似持有慷慨的公正;涉及自己的利益,立即变成害羞然而固执的退让……似乎,他对自己多么吝啬啊。我们很容易就忽略形象上的提示:魔鬼,长着和水牛一模一样的忠厚的角。直到,人前的江湖情义、人后的阴谋诡计被撕除伪装,他依然戴着习惯中的面具;仔细观察才能发现,他的确有一双阴谋家的眼睛,像辞典里隐藏太多的繁体字。我轻蔑他的作为,但毕竟隔岸观火,未伤及我,冷笑后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