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偶猫(第3/6页)

即使二人恋情结束,朵拉的肉体伤害得以终止,但内心的折磨继续。当毕加索第一次见到朵拉,她正挑战血淋淋的游戏,用刀快速插进张开的指缝里,并果真扎伤了手指;然而,被毕加索抛弃的朵拉,却丧失了复仇与解放自己的勇气。朵拉依然牵挂毕加索:“有时她悄悄来到毕加索工作室外张望。一个节日的晚上,她感到很孤单,她知道毕加索到南方去了,却穿着晚礼服,乘出租车又来到那里,她坐在车上,一直待到东方发白,泪流满面。”

朵拉珍惜毕加索留给她的所有,从画作到餐巾纸上随意的涂鸦,从未出售。她把毕加索相赠的房产,建造成一座关于他的纪念馆。朵拉长期住在疗养院,接受包括电击的理疗。当毕加索的至交艾吕雅,征求毕加索的同意后来追求朵拉,想用爱情唤醒朵拉已然丧失殆尽的智慧和微妙的艺术感觉,遭到朵拉的拒绝,因为她说:“毕加索之后,只有上帝。”她曾奢望汹涌而专注的爱,失宠的不甘与屈辱,使精神崩溃的朵拉在回忆的废墟中度过残生,穷困潦倒,无名且无人知晓地离世。围绕着毕加索的轨道旋转,像浴缸里旋转的水流,体会如置幸福感的晕眩错觉……越迷惑,越快进入脏黑的下水道之中。朵拉被吞噬,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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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与朵拉在画室互殴的玛丽·泰蕾兹,也绝非竞争中的获胜者。1927年初,还是未成年少女的玛丽·泰蕾兹在火车站与毕加索相遇,并于数年后为他生下女儿玛雅。因为毕加索有妇之夫的身份,女儿当时得不到法律的认可。毕加索要求泰蕾兹每天给他写信,否则,他说“我就会生病的”;毕加索的回信里满是鲜花、白鸽以及“你是最好的女人”“只爱你一个”之类的甜言蜜语,尽管当时毕加索既有法律上的婚姻,又有公开化的情人。毕加索的艳遇太多了,他那么殷勤地背叛自己的誓言,那么坦荡地陷入崭新的狂热。

可泰蕾兹必须对毕加索的宠幸和吩咐感激涕零,甚至感恩戴德。驯服的玛丽·泰蕾兹,盲目遵从毕加索,全部的生活就是等待着他闲暇时前来看望。在毕加索不出现的日子里,泰蕾兹锁上一间空房,并且告诫女儿:父亲正在里面工作,不要打扰。毕加索死后,泰蕾兹在自己与毕加索相识的五十周年纪念日,上吊自杀。床头,正是一张印有毕加索讣告的旧报。

最后一任妻子杰奎琳,外界评说为“唯一能拴住毕加索的绳子”的女人,在毕加索去世后,她靠服药和酗酒抵抗漫长而剧烈的煎熬。当走过挂着毕加索肖像的长廊,杰奎琳对着暴君的遗像表白:“阁下,请吩咐我。”在毕加索去世十三年之后,在他生日纪念这天,过度抑郁的杰奎琳,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枪自杀,完成了她迟到且终将的殉情。国王可以进行死后的统治,他的奴隶来了。她的亡灵追随并服侍他,在死神铺开的锦榻……继续无尽黑暗中的缱绻,从此不要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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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为什么没有成为及时的避难者?多数受害女性因为没有找到逃生路径,除此之外,有些女性却自愿受到这种危险关系磁极般的吸引。有人语气铿锵地指责家暴受害者,认为她们乏智,咎由自取。一味指责性格缺陷,对她们已构成另外延伸的暴力,我们不妨转移注意力,探讨暴力中的寄生关系。

所谓亲密,首先需要打破间距,这是建立在微妙的侵犯之上才能获得的关系。友谊,所谓深交,是建立在开放基础上的侵犯特权。性,意味着同时进行的肢体亲密与肢体冲突,是由肉体彼此侵犯带来的享乐。婚姻需要分享情爱、家人、财产和秘密,这是法律赋予的正义。夫妻之间讲礼貌,有时出自教养,有时是形式感不那么明确的冷暴力。在私人情感领域,忍受礼貌比忍受粗暴有时更难,粗暴至少说明两者之间特殊的亲近;而礼貌,甚至是以并不婉曲的方式告知:这是仅限于皮毛意义的泛泛之交。

暴力逾越常人之间的秋毫无犯:激进的特权,夸张的表态。失控的情绪和肢体配合在一起,很像强烈到失控的爱欲。更深入的侵犯,更密切的榫接,更痛楚的咬合,血肉嵌进血肉,齿锋咬紧齿锋……锐利的金属牙,连续运转。暴躁者把情感狂飙到极值,施受双方一旦习惯这种强度,似乎就难以满足日常的平淡——宁静,成了无聊乏味的美化说法,成了不愿分享的可疑自私。

女性受到暴力侵犯之后的反应,通常是震惊、绝望、否认、麻木、退缩、屈服等等,她有时难以把愤怒转化为力量。由于自尊,她需要杜撰一套自欺说辞。小怜坚定认为,一切因男友难以处理他的激情,小怜甚至把自己想象为另类的受惠者:他对别人从不这样,只对我,他运用气力去捶打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性器到四肢。男友自卑而少安全感:嫉妒,焦虑,害怕被抛弃。当他把小怜置于更自卑、更无安全感的地位上,他才能获得心理平衡。至少,男友怕失去她——小怜感觉自己被需要,她在意和珍惜男友的这份恐惧,由此产生盲目的无畏。小怜顽强体会男友艰难分泌的暖意,其实那里面不完全是爱,也包含占有欲里面的感情敲诈。小怜从施暴者的依赖中辨认所谓的个人价值,听任自己在这段垃圾关系中病菌般,靠霉变的幸福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