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偶猫(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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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以前发现过小怜的伤痕,强烈建议自己的侄女尽早分手,可小怜为男友辩护。悲剧中有一种诗意的美学,女性容易沉湎其中。散发珠光、宛如少女的小怜甚至是喜欢流泪的,这几乎变成她秘密的消遣;与其说她迷恋爱情,不如说迷恋其中浓烈的悲伤。小怜最初幻想以悲剧女主角的示弱与忍耐,唤起男人的怜爱,她以为暴力是欠账的方式,男友将在未来加倍偿还自己,其实都是错觉。

由柔弱变为懦弱,这是暴力升级的重要原因。男女之间的关系,是通过不断试错、触底才得以确立界限的,小怜一再退让,体罚和伤害成了男友习惯运用的统治手段。这是爱吗?小怜真傻,被伤到剧烈,还要在掩饰中歌唱,仿佛注定是男友的密纹唱片,可以承受他重复中不断的划痛。想不明白,为何小怜对施暴者的依赖如此强烈,以致她很早就散发出一种爱情殡葬品的气息。

终于在异地抓到潜逃者,从警察那里得知的情况让人瞠目结舌。

趁看护人不备,小怜用仅剩的没有受伤的手指头,吃力地给男友发送短信:他们一直有联系!小怜清楚男友的逃跑路线和栖身之所,只是拒不交待。古怪地,她把那看作一种情感出卖,她始终包庇加害自己的罪犯——出于细心的保护,她甚至注意更改通讯录里的名字,用昵称指代男友。小怜密告男友:“警察正在调查,追踪你的行迹;现在尽量少联系,先别回来,会被判刑。”

几乎致残的小怜,不希望男友受到法律制裁。当行凶者被绳之以法,小怜不快,并且明显不希望自己解脱。好像寡妇守节一样,小怜坚守着不快——似乎,不快才是她的忠贞。

小怜一次次情愿把自己送回险境,让我想起达尔文在《物种起源》里的描述:“许多人都曾经听说过,在活体解剖的时候狗一边忍着痛,一边还舔着手术者的手;只要这个人的心不是石头做的,那么他生命中余下的时光都将带着悔恨。”小怜自己的心理问题,比她的男友更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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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失平等,意味着关系的失衡。亲密关系中的暴力并不鲜见,女人通常为主要受害者。从常见的推掇、扇耳光、拳打脚踢,上升到用刑般的灼烫、刺字、皮带抽、棍棒打。在施暴者的观念里,私人领域的肢体冲突并非犯罪,似乎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可以偶然逾越界限。

诉诸武力的男人,体现出低智、低能。暴力完成统治,但它同时是失败的证明,证明这个男人无法以魅力或能力等更为简易、经济而有效的手段达至成效,只能用消耗体力的笨重方式,来表达态度。也许对某类男人来说,恰恰由于其他途径的失效,暴力成为被认可的唯一捷径。女人,被操纵中的小玩偶,她的悲戚、恐慌和屈服,对他来说是一种小娱乐──哭红的眼睛,颤抖的肩膀,女人反而具有旦角般的一种妩媚……哀感顽艳的形象让他兴奋,仿佛听到做爱中的叹息。

男性借摧毁,以验证力量。将中西历史向前翻动数页,我们在至今仍被旧习统治的某些区域,或者就在我们切近的身旁,都可以找到普证。然而,部分女性当事者对于暴力的长期忍耐,几乎到了适应角色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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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恋情,一开始就埋下意外却必然的陷阱。受伤的女人啊,她担忧自己还能不能忍住满身的伤痛去拥抱施暴者——像个脱臼的孩子,小心翼翼,用被对方打至弯曲的骨节,去修复这种包含敌意的关系,哪怕,她自己已难承受哪怕温存的抚摸。无数次逃离的机会,她都放弃,选择回到阴影的笼罩之中。用恐惧是不能彻底解释的,因为即使暴君消除,她依然在他的灵位下殉情。毕加索的女人们,就是极端的例证。

朵拉·玛尔曾是颇具才华的摄影家,年轻、聪明,美貌的脸,长得像嘉宝那样带有冷艳的神秘感。当五十四岁的毕加索在咖啡馆遇到迷人的朵拉,惊为天人和艺术创造的缪斯。二十八岁的朵拉从此走入毁灭性的关系,被这位天才狂热的性欲和偶尔的温情所征服,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毕加索创作过一幅最为凶暴的妇女形象,这是以朵拉为原型的《裸体梳妆女》。与此同时,是毕加索对朵拉的殴打,许多次打得她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事实上,从1939年至1940年间,毕加索的画作有超过三分之二的比例在画畸形扭曲的女人,脸和肢体都被暴力袭击过一样,或是被愤怒所席卷。毕加索羞辱朵拉说:“你不美……就是会哭!”于是朵拉放声大哭,毕加索得以继续创作他的《哭泣的女人》,完成一个被撕裂的女性形象。毕加索饶有兴致地旁观情人之间争风吃醋、拳打脚踢,当朵拉被玛丽·泰蕾兹打出满嘴的血,袖手旁观的毕加索更有激情去创作他的巨幅油画,来谴责人类斗争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