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第6/11页)

金融系的同学聚会上,人到了三十几岁,前怕狼后怕虎,多多少少都有点儿抑郁。辞职、躲在家里不敢见人、和十八岁的姑娘私奔、指着假日和天黑活着,不一而足。有一个在北京的说切实的抑郁细节:家离公司二十公里,在一路拥挤堵塞之际,总要抑制不住地去反复想不愿想的事。从床上、从办公室走向车门的时候,每天两次,想死。

昨天在沃尔玛,一个穿拖鞋的民工模样男子,拎着几根蔫了吧唧的芹菜,站在面食柜台徘徊了一分钟,问:就剩这么几个包子了你们怎么还不降价?售货员白了他一眼。半小时后在收银台又碰见了他,只拎着芹菜,没有包子。(抄录自@爽…)

很多年前,在台球介于时髦运动和流氓行为之间时,我在台球厅看到一个左胳膊没有前半截的汉子,穿着浅颜色的西服上衣,他用剩下的那一点肘关节架杆,球打得很准,神情自得,奇迹般能边打球边抽烟。我们这些孩子都希望关于那半截胳膊也有个同样潇洒血腥的故事。

拆迁来得像场冰雹。他家搬得最快,为此还获得了一小笔奖金,被夸奖作“识时务”。昔日的邻居视他为叛徒。一百步和五十步,几周后,那片废墟只留下几栋孤零零的贴满恐吓标语、孤岛一样的房屋。在他家原来的位置,还有半截卧室的墙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上面有他们过去生活中最私密的痕迹。墙头上,他终于找到了走失的猫。

亲戚们都有点儿惋惜这对儿夫妇,四十出头日子就没什么盼望了。俩人招工接班进的“全民”,然后分流,这么多年,也不懒,但事事不如意,摊上患病拖累的父母和硬得下心的兄弟,总之,就那样呗。每到过年,穿着从娘家借的貂皮大衣去亲戚家拜年,总要重新发现,原来俩人长得还都年轻漂亮。总要重新惋惜。

大集体工厂黄了的那年,他还年轻,之后就拼命做曾有人发迹的小买卖,卖服装、在景区里烤羊肉串、包小工程、开线路小巴,不是不挣钱就是刚有起色就遇到意外折损了。一晃,新的一代出来挣命了。突然觉得原来希望是负担,放下、在家喝闷酒、等老迈的父母死了腾房倒像是个办法。

俩人合伙,开一辆搬家货柜车,二百八一趟,包括搬家公司扣的中介费。钢琴加钱,楼层高加钱,停不进楼门十米加钱。开车的技术甚好,宽一指头的缝隙就能过去。另一个又矮又瘦,前臂极粗,暴起蟠龙似的青筋,抓过粗带子,嘟囔说“再放一件,没事儿”。车厢里搬空了,在一角留下堆油腻破布,像罩什么用的,细看,是他俩的被褥,还立着个破床垫,晚上就睡这车厢里。

车道又宽又直,刚撤掉隔离带。见个老太太领着刚会走的男孩,已横穿到路中间的双实线上,像在陆地上看海难。大货柜车沉闷疾驰,带起风,把孩子带倒在车轮刚碾过的地方。后面的小车吓得按喇叭闪远光把刹车踩得吱吱响。老太太把孩子揪起来,若无其事地掸掸土,眯着眼朝左看,继续静候下一次穿过去的机会。

城市暗藏的残忍,比如,很少在街上见到盲人,公交司机不让上车,人行道年年重铺,拿盲道当花边玩。坐轮椅的好一些,有电动的了,只能沿熟悉的道路,许多地方上不去或下不来。残疾人可以申请的“代步车”黄牌子,而真挂的,几乎全是黑出租。集中查一次,残疾人方有用了,被经营黑车的恶棍雇来堵政府门口,要维护权益。

街头爆发起一连串夹杂着尖厉嚎叫的对骂,是一个男更夫和一名女环卫工,用词极野,内容基本相同,要细细地听一会儿才能听出来是为这堆易拉罐和饮料瓶该归谁。经济滑坡,废品收购价压得很低,本不值得一吵。虽然剑拔弩张,并无动手危险,也许并不真为这个,就是闲得。嚎叫来自道旁的笼子,残忍的花店店主常年用笼子养猫,那只性格抑郁的猫被两个响亮的人吓炸毛了。

对面红绿灯下面的女人是我的小学同学。我认出她,是因为她领的孩子和她那时候一模一样。在这个小小的半径里,我们演能演的一切悲剧。

经过醒来后的片刻失忆,她回想起和他是两年前在火车上偶然认识的,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他们如今每隔几个月见一次面。……她想念那失忆的瞬间。

不幸中的女人,急于想忘却刚刚过去的夜晚的女人,靠着身体过活的女人,准备为了继续活着拼尽全力的女人,当她们面对一面镜子试图遮盖眼睛四周的浮肿而用力刻画自己的眉毛时,神情肃杀,像顶盔贯甲的战士。

要让他们自己说,生活可真不幸。打结婚就满脸不甘:经人介绍也没细想啊、都是家里催的啊、未婚先孕啊,像只飞奔进夹子的困兽,头被死死钳住,只有身子乱拧。然后就是推敲离婚时机:等孩子大点儿、等孩子上大学、等孩子结婚……是冷漠分居、偷情还是各自找情人,看条件。实际上没离的居多,一转眼,孩子都三十多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