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韩穆烈德(第3/6页)

看了看窗外,从玻璃的上部看见一小片灰色的天,灰冷静寂,正像腊月天气。不由的又想起家来,心中像由天大的理想缩到个针尖上来。他摇了摇头,理想大概永远与实际生活不能一致,没有一个哲人能把他的人生哲理与日常生活完全联结到一处,像鸳鸯身上各色的羽毛配合得那么自然匀美。

别的先不说,第一他怕自己因用脑过度而生了病。想象着自己病倒在床上,连碗热水都喝不到,他怕起来。摸摸自己的脸,不胖;自己不是个粗壮的人。一个用脑子的不能与一个用笨力气的相提并论,大概在这点上人类永远不会完全平等,他想。他不能为全人类费着心思,而同时还要受最大的劳力,不能;这不公道!

立起来,走在窗前向外看。灰冷的低云要滴下水来。可是空中又没有一片雪花。天色使人犹疑苦闷;他几乎要喊出来:“爽性来一场大雪,或一阵狂风!”

同学们欢呼着,往外搬行李,毛线围脖的杪儿前后左右的摆动,像撒欢时的狗尾巴:“过年见了,张!”“过年见了,李!”大家喊着;连工友们也分外的欢喜,追着赏钱。“这群没脑子的东西!”他要说而没说出来,呆呆的立着。他想同学们走净,他一定会病倒的;无心中摸了摸袋中的钱——不够买换一点舒适与享乐的。他似乎立在了针尖上,不能转身;回家仿佛是唯一平安的路子。

他慢慢的披上大衣,把短美的丝围脖细心的围好,尖端压在大衣里;他不能像撒欢儿的狗。还要拿点别的东西,想了想,没去动。知道一定是回家么?也许在街上转转就回来的;他选择了一本书,掀开,放在桌上;假如转转就回来的话,一定便开始读那本书。

走到车站,离开车还有一点多钟呢。车站使他决定暂且作为要回家吧。这个暂时的决定,使他想起回家该有的预备:至少该给妹妹们买点东西。这不是人情,只是随俗的一点小小举动。可是钱将够买二等票的,设若匀出一部分买礼物,他就得将就着三等了。三等车是可爱的,偶尔坐一次总有些普罗神味。可是一个人不应该作无益的冒险,三等车的脏乱不但有实际上的危险,而且还能把他心中存着的那点对三等票阶级的善意给削除了去。从哪一方面看,这也不是完美的办法。至于买礼物一层,他会到了家,有了钱,再补送的;即使不送,也无伤于什么;俗礼不应该仗着田烈德去维持的。

都想通了,他买了二等票。在车上买了两份大报;虽然卖报的强塞给他一全份小报,他到底不肯接收。大报,即使不看,也显着庄严。

到了自家门口,他几乎不敢去拍门。那两扇黑大门显着特别的丑恶可怕。门框上红油的“田寓”比昔日仿佛更红着许多,他忽然想起佛龛前的大烛,爆竹皮子,压岁钱包儿!……都是红的。不由的把手按在门环上。

没想到开门来的是母亲。母亲没穿着那个满了糖汁与红点子的围裙。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很干很黄,眉间带着忧郁。田烈德一眼看明白这些,不由的叫出声“妈”来。“哟,回来啦?”她那不很明亮的眼看着儿子的脸,要笑,可是被泪截了回去。

随着妈妈往里走,他不知想什么好,只觉得身旁有个慈爱而使人无所措手足的母亲,一拐过影壁来,二门上露着个很俊的脸:“哟,哥哥来了!”那个脸不见了,往里院跑了去。紧跟着各屋的门都响了,全家的人都跑了出来。妹妹们把他围上,台阶上是婶母与小孩们,祖母的脸在西屋的玻璃里。妹妹们都显着出息了,大家的纯洁黑亮的眼都看着哥哥,亲爱而稍带着小姑娘们的羞涩,谁也不肯说什么,嘴微笑的张着点。

祖母的嘴隔着玻璃缓缓的动。母亲赶过去,高声一字一字的报告:“烈德!烈德来了!大孙子回来了!”母亲回头招呼儿子:“先看看祖母来!”烈德像西医似的走进西屋去,全家都随过来。没看出祖母有什么改变,除了摇头疯更厉害了些,口中连一个牙也没有了。

和祖母说了几句话,他的舌头像是活动开了。随着大家的话,他回答,他发问,他几乎不晓得都说了些什么。大妹妹给他拿过来支蝙蝠牌的烟卷,他也没拒绝,辣辣的烧着嘴唇。祖母,母亲,妹妹们,始终不肯把眼挪开,大家看他的长脸,大嘴,洋服,都觉得可爱;他也觉得自己可爱。

他后悔没给妹妹们带来礼物。既然到了家,就得迁就着和大家敷衍,可是也应当敷衍得到家;没带礼物来使这出大团圆缺着一块。后悔是太迟了,他的回来或者已经是赏了她们脸,礼物是多余的。这么一想,他心中平静了些,可是平静得不十分完全,像晓风残月似的虽然清幽而欠着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