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韩穆烈德(第2/6页)

把烟头扔掉,他不愿再想这个。可是,像夏日天上的浮云,自自然然的会集聚到一处,成些图画,他仿佛无法阻止住心中的活动。他刚放下家庭与蒜苗,北市的栈房又浮现在眼前。在北市的西头,两扇大黑门,门的下半截老挂着些马粪。门道非常的脏,车马出入使地上的土松得能陷脚;时常由蹄印作成个小湖,蓄着一汪草黄色的马尿。院里堆满了荆篓席筐与麻袋,骡马小驴低头吃着草料。马粪与果子的香气调成一种沉重的味道,挂在鼻上不容易消失。带着气瘰脖的北山客,精明而话多的西山客,都拐着点腿出来进去,说话的声音很高,特别在驴叫的时候,驴叫人嚷,车马出入,栈里永远充满了声音;在上市的时候,栈里与市上的喧哗就打成一片。

每一张图画都含着过去的甜蜜,可是田烈德不想只惆怅的感叹,他要给这些景像加以解释。他想起来,客人住栈,驴马的草料,和用一领破席遮盖果筐,都须出钱。果客们必须付这些钱,而父亲的货是直接卸到家里的窖中;他的栈房是一笔生意,他自己的货又无须下栈,无怪他能以多为胜的贱卖一些,而把别家果店挤得走投无路。

父亲的货不从果客手中买,他直接的包山。田烈德记得和父亲去看山园。总是在果木开花的时节吧,他们上山。远远的就看见满山腰都是花,像青山上横着条绣带。花林中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蜜蜂飞动的轻响。小风吹过来,一阵阵清香像花海的香浪。最好看的是走到小山顶上,看到后面更高的山。两山之间无疑的有几片果园,分散在绿田之间。低处绿田,高处白花,至高处黄绿的春峰,倚着深蓝的晴天。山溪中的短藻与小鱼,与溪边的白羊,更觉可爱,他还记得小山羊那种娇细可怜的啼声。

可是父亲似乎没觉到这花与色的世界有什么美好。他嘴中自言自语的老在计算,而后到处与园主们死命的争竞。他们住在山上等着花谢,处处落花,舞乱了春山。父亲在这时节,必强迫着园主承认春风太强,果子必定受伤,必定招虫。有这个借口,才讲定价钱;价钱讲好,园主还得答应种种罚款:迟交果子,虫伤,雹伤,水锈,都得罚款。四六成交账,园主答应了一切条件,父亲才交四成账。这个定钱是庄家们半年的过活,没它就没法活到果子成熟的时期。为顾眼前,他们什么条件也得答应;明知道条件的严苛使他们将永成为父亲的奴隶。交货时的六成账,有种种罚项在那儿等着,他们永不能照数得到;他们没法不预支第二年的定银……父亲收了货,等行市;年底下“看起”是无可疑的,他自己有窖。他是干鲜果行中的一霸!

这便有了更大的意义:田烈德不是纯任感情而反对父亲的;也不是看不起果商,而是为正义应当,应当,反对父亲。他觉得应当到山园去宣传合作的方法,应当到栈房讲演种种“用钱”的非法,应当煽动铺中伙计们要求增高报酬而减轻劳作,应当到家里宣传剥花生与打山楂酪都须索要工钱。

可是,他二年没回家了。他不敢回家。他知道家里的人对于那种操作不但不抱怨,而且觉得足以自傲;他们已经三辈子是这样各尽所能的大家为大家效劳。他们不会了解他。假若他一声不出呢,他就得一天到晚闻着那种酸甜而腻人的味道,还得远远的躲着大家,怕溅一身山楂汤儿。他们必定会在工作的时候,彼此低声的讲论“先生”;他是在自己家中的生人!

他也不敢到铺中去。那些老伙计们管他叫“师弟”,他不能受。他有很重要的,高深的道理对他们讲;可是一声“师弟”便结束了一切。

到栈房,到山上?似乎就更难了。

啊!他把手放在脑后,微微一笑,想明白了。这些都是感情用事,即使他实地的解放了一两家山上的庄家户,解放了几个小伙计与他自己的一家人,有什么用?他所追求的是个更大的理想,不是马上直接与张三或李四发生关系的小事,而是一种从新调整全个文化的企图。他不仅是反对父亲,而且反抗着全世界。用全力捉兔,正是狮的愚蠢,他用不着马上去执行什么。就是真打算从家中作起——先不管这是多么可笑——他也得另有办法,不能就这么直入公堂的去招他们笑他。

暂时还是不回家的好。他从床上起来,坐在床沿上,轻轻提了提裤缝。裤袋里还有十几块钱,将够回家的路费。没敢去摸。不回家!关在屋中,读一寒假的书。从此永不回家,拒绝承袭父亲的财产,不看电影……专心的读书。这些本来都是不足一提的事,但是为表示坚决,不能不这么想一下。放弃这一切腐臭的,自己是由清新塘水出来的一朵白莲。是的,自己至少应成个文学家,像高尔基那样给世界一个新的声音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