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的江湖

《比汤姆·克鲁斯幸福的韩寒》写完后，因为说了一句“每个人都要生存，这个国家的女人不能靠法律和公平的社会制度去保护好自己，也没有更宽容的舆论环境去接纳离婚后的自己，那么她们就只能靠自己的江湖智慧去保护自己……”有读者看到后，抛开整个文章不谈，单单就此句发表感想，写了一篇弘扬女性江湖智慧的文章，再后来，甚至看到有人说是我本人在鼓励这样的“江湖智慧”。这样的误读让我很无奈，虽然我说自己可以理解江湖智慧，但实际上我个人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一套，也早就不再看《后宫·甄嬛传》之类的戏，所以关于我鼓励“江湖智慧”的说法肯定是个误会。

关于韩寒的这篇文章正被大家热烈讨论的时候，曾有一个男性读者问我，为什么你们女人总是以弱者自居，我说一个人是强者还是弱者都不是绝对的，取决于他所存在的关系。事实上，一方面这世界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绝对而持久的强势，除非你拥有的是极权。另一方面，你也会衰老，手中的权势会失去，你上有父母，下有子女，只要你关心他们，爱他们，他们就是你致命的弱点。所以你总会在某一种关系中处于相对的弱势，这一点我在当老师的时候感觉特别明显。我的学生家长都是当地的银行行长、法院检察官一类有地位的人，但是他们对我这个晚辈说话都很客气。我也明白这并非是因为我这个人如何被他们所尊重，而是在我和他们孩子的这种师生关系中，我就是更有权力的那一方。一个女教师在她的婚姻关系中可能是这段关系的弱者，到了学校，在师生关系中，就可能是握有权力的强者，这取决于把一个人放在什么样的关系之中，而不能一概而论地把一个人是强者还是弱者绝对化。在契约社会，我们强调要建设法律文明，就是努力用制度的公平去保护每一种关系中弱势的那一方，如果一个人在一段婚姻关系中是弱势，法律就理应保护他得到一切该得到的利益。如果他在师生关系中是强势的一方，那么他的权力就理应受到限制。这就叫法制文明，那么江湖是什么呢？江湖的本质其实就是四个字——弱肉强食，所谓的江湖智慧，就是当你是强者的时候你怎么抢到更多，你是弱者的时候你怎么想办法去保护自己。可是如果你想不出办法呢？如果是三岁大的孩子呢？是八十岁的老人呢？你的敌人强大无比呢？那你就只能依靠运气好，遇到大哥大佬来救你，否则你就只能自生自灭了——这就是江湖。

中国人特别迷信两样东西，一是道德，一是江湖，前者滋生出一群卫道士满口仁义道德，却对这个国家日渐沦丧的价值观起不了一点实质性的改变。后者让人崇拜强权，唯成功学是论。那些成功的偶像之所以为人们所崇拜，是因为成功带给他们的权力，人们总是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为一个强者，或者站到强权的队伍中去，最不济能和强权结盟，然后人生的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那些做不到的人，则要么因为自己是弱者而愤怒仇视这个世界，要么以自己是弱者为耻，用阿Q精神哄骗自己，他们不能认识到自己也只是相对的弱者，和强者一样信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理直气壮地当自己在一段关系里处于强势一方的时候，就去仗势欺人，将自己的利益扩大到最大化，在另一段关系里弱势的时候，就采取做小伏低的策略，靠精明算计来保护自己利益，这就是所谓的江湖智慧。

可是，那些笨到、弱小到一点江湖智慧都没有的人要怎样活下去呢？如果他们恰恰又是你的父母、孩子和朋友呢？就拿前些日子，在微博上出现的幼儿园老师虐童案来说，那个虐童的老师虽然受到了公众的强烈谴责，但是她却丝毫没有悔意，最后只被罚了5000块钱了事。要说江湖智慧，我看那个幼儿园女老师也很有“江湖智慧”呢，她之所以敢那么干，还敢晒照片甚至丝毫不会反省，就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会受惩罚，这就是恶人的“江湖智慧”。你有多少的“江湖智慧”可以算计过所有的人？你再聪明，再强势，又有多少精力和手段，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地保护家人面面俱到？如果法律健全，制度完善，该抓的抓该判的判，这样的事会少很多，如果幼教从业制度严谨，并得到严格执行，这样的人混进教师队伍的可能性就会减少很多。是时候抛弃对所谓“江湖智慧”这种旧观念的迷信和依赖了，道德谴责和江湖智慧已经越来越没有办法保护我们。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写作者，在这个社会中的很多的关系中，都是处于弱势的一方，但是我并不以我是一个弱者为耻。我承认并接受这一切，我也不想去宣扬什么江湖智慧，去充当一个强者，我是一个文人，我最大的理想是写作而不是权力，因此我对当强者一点都不感兴趣。我觉得一个真正美好的世界，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弱者也能舒适生存的世界，是一个不需要把自己伪装成强者，不需要成天工于心计，钩心斗角也可以被公平对待、被尊重的世界。而实现这一切，需要的不是江湖智慧，是法律和制度的公平。建设制度的公平无比艰难，但它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非常明确的努力方向。而弱者最大的智慧，就是努力去颠覆这个弱肉强食的江湖，去建设一个文明的世界。我不知道人们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抛弃那些陈腐的对江湖智慧的迷信。也许要很久之后，也许我写这些其实也没什么用，但是有些话，说一说总比不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