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恶棍都优雅

2008年新年的第一天,我在发烧中度过,白天睡太多,晚上睡不着,躺在被窝里看书看到凌晨,就这样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看掉了一半,终于关灯闭上眼入睡,退烧药,陀思妥耶夫斯基,神经错乱刚刚喝的咖啡一起纠结在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入了梦。

我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是不适合以这种读通俗小说的速度和方式来阅读的,因为他的作品强度大,密度大,最适合的阅读方式是看一看,放下来去做点别的事情,消化一下,再回来接着看。果然这次因为看得太快,变成了一大坨的钢块一样的东西硬生生地塞在了脑子里,消化不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剩余的半部也看完,然后去找两部轻松小书调节一下。我之所以会读得这么快,实在是因为这小说太好看,让我欲罢不能的缘故。很多人一提到世界名著,心里马上想到的是艰深难懂,但事实上,任何一部伟大的作品,都首先是一部好看的作品。只不过,这个“好看”取决于你对好看有着怎样的标准,这个标准不仅因人而异,还会随着一个人的年龄增长,经历和阅历的增加产生变化,18岁的时候我认为金庸的作品是很好看的小说,然而两年前我把《碧血剑》看一半扔在了火车上,我跟朋友说我少女时代错过了亦舒,朋友于是把她视如珍宝的亦舒作品借给我看,我也实在是看不下去。我想有些作家如果你没在18岁的时候遇到,就永远不必再读了,有的作家你在18岁的时候遇到了也不会懂,但是总在未来的某一天,你发现他在等着你。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这后一种作家,他是一座宝藏,关于他的伟大,他作品的意义,已经有太多人谈过,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想说的只有一点,他的作品真的很好看,无论你什么时候重读他的作品,你永远不会感到无聊。比如在这次阅读《白痴》的过程中,我发现老陀实际上是一个特别善于拍群戏场面的“导演”,他的群戏表现层次、节奏、人物的个性、镜头的调度拿捏得都是那么恰到好处,既有个体的彰显,整体又不显凌乱,我是一个爱好看群戏的电影观众,因此对排群戏的难度之大略知一二,事实上能把群戏拍得好的导演很少,一出糟糕的群戏很容易变成一出闹剧。而且小说毕竟不是电影戏剧,通常小说家在一个场景中能驾驭好四个人物已经很难了,在列别杰夫别墅一场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下子描写了十九个人。这十九个人,有贵族也有平民,有品德高尚宛如赤子一样的年轻人,也有心怀鬼胎的恶棍,每个人都个性鲜明,没有一个人是没有用的、不需要出现的,也没有一个人是没有自己的思想的。读到这里时,由于一下子出场了十九位“哲学家”,我感到头昏脑涨,但是也真是兴奋异常,我可以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一整章的内部结构和叙事节奏是十分清晰的,我暗暗想,也许我去重读一遍或者几遍,就有可能看出来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招数才做到的。那感觉像是在面对着一个复杂的建筑物,人们可以摸得到它的每一块砖,它们看上去都是那么平淡无奇,但是人们就是不知道它们是怎样被垒到一起,成就这样的奇迹的。我读到这里,已经在为自己目及的这一切叹为观止,也因为明白自己将永远不能复制而沮丧不已之时,以为这已经是所有了,但却没想到,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当我已经完全参与到一场关于这个世界的信仰和灵魂的大讨论中的时候,当我的大脑在高速运转、马上要着火了的时候,那个快要死掉的年轻人突然打破了沉默,他说:“您可知道我到这儿来是看树的吗?方才您告辞的时候,我忽然想到:现在这些人都在这里,将来他们永远不会有了,永远不会有了!树木也一样——只剩下一面砖墙,梅耶耳家的红砖墙……”

在所有的对灵魂、人生和真理的追问之后,突然有人说出这样一句话,轻飘飘的一句话,也是神来一笔的一句话,将这句话和前面沉甸甸的许多话放在一起,和所有对真理的孜孜不倦的追求放在一起,把人的心砸了一个实在。

这男孩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批评的虚无主义者,他的话戳中了我,因为我也是个虚无主义者,我就是那种对真理不能说完全不感兴趣,但最后总还是会吊儿郎当地跑去看树的那种人。虽然陀思妥耶夫斯基批评了我这样的人,我仍然那么喜欢他,因为他能够让虚无主义者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也是最恰当的地方出场,说明他是真的懂,不仅懂虚无主义,也懂得自己在做什么。要知道懂得亦是弥足珍贵的,有了这份懂得,即使他不赞成也没什么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