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琼瑶小说,以及知识暴发户

在论坛上围观掐架,两伙人围绕着鲁迅、王小波、钱锺书谁写得更好吵了起来。架掐得不知所以,却发现为鲁迅、王小波站队的很多,为钱锺书说话的十分少。许是很多人看过《围城》,但若被人奉上一句作品不足够伟大,倒也是个事实,而钱老的治学专著,看的人实在是少,真的有人出来挑三拣四,倒也无从反驳。记得蔡康永有一次评价张爱玲,顺便捎带上钱锺书,说这两个人是三十年代全中国的作家中,唯一不土的两个人,深以为然。虽然我也知道《围城》这本小说不算什么大家之作,但是我喜爱的,是它的气质不俗。无论如何,这气质确实在当时乃至今天都是独一无二的了。用蔡康永的话来讲,归根结底,这是一种人生观和世界观上的“不土”。

还记得很久以前读琼瑶小说,其中有一个故事叫做《秋歌》。里面有一个桥段,一个富家男孩爱上了穷人家的女孩,有一天,男孩带女孩到常去的一家餐厅去吃饭,碰到了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姐姐和姐夫并不知道女孩的背景,很随意地打招呼,简单地聊了几句就走了,言语间对自己弟弟的这个女朋友倒也没什么怠慢之处,但是这个女孩立刻感觉到浑身不自在,因为她看到姐夫手里一直在玩一把高级跑车的车钥匙,那种只有在有钱人家长大的孩子才会有的、漫不经心的随意姿态刺激了女孩,于是她回去和男孩说,我们不适合,分手吧,接下来的当然是琼瑶式的大哭大闹,这里就不多讲了。我想说的是,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出身这种东西在一个人身上潜移默化的作用,和对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的微妙刺激。当时我还是个愤怒的小青年儿,满心为女孩倔强傲娇的姿态着迷。等后来自己也看得多一些了,才渐渐明白,这女孩的反应实在是有些太夸张了,但却不能说这是她的错,有时候很多观念上的差异,都体现在这些日常的小事里,并没有那么大的是非对错,只能说,没有人能够选择自己的出身,穷人家的孩子也好,富人家的孩子也罢,本没有孰是孰非,有的只是隔膜和误解。萨特说,存在决定意识。虽然钱财是身外之物,但这身外之物给人一生所带来的影响却流淌在一个人的血液里,是刻在骨头上的。穷人、暴发户和天生的富家子弟对待金钱势力的态度不会一样,那个琼瑶小说里的贫家女孩,确实因为贫穷而太敏感多疑,内心抱着对阶级门第的偏见的是她,反观那几个富家子弟,心思倒是要单纯很多,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在成长的岁月中,不需要练就很深的心机去抢夺生存资源察言观色的缘故。

《围城》里处处散发的那种书香门第的气质,也是这种世家子弟的气质,虽然学识也和钱财一样同样属于身外之物,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家学渊源的孩子身上所带有的那种纯粹干净的读书人的气息,就像贵族子弟的气息一样,不是仅靠猛读几本书就能够练就的。钱锺书抖落学识的姿态,仿佛琼瑶小说里,有钱人家的孩子毫无意识地玩着车钥匙的姿态一样,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气。他们随便抖抖,却也不是为了炫耀,因为没有人会很在乎地炫耀他从小浸淫的空气,那是只有暴发户才做得出来的事情。但正是这种满不在乎,才更让旁观者容易感受到一种刺目的优越感。特别是那种要靠很用功,很努力去读书,才能抬高自己一点点,抖落出来一点点东西的人,希望靠读书出人头地、赢得别人尊重、千古流芳的人,或者把读书当成很实用的比赛工具的人,对他们来说,钱锺书这个老头是十分讨厌的。所以如果不能在学识上批判他,那么尽可能地在其他方面批判他好了。

我把这后一种人叫做知识暴发户。其实这并不是一种人,而是一种读书的心态。这种心态在现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很多人都有。他们并不是坏人,有的甚至是可爱的人,有的是我的朋友,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把读书看得很重要,甚至过于重要到,成为自己和人较量的工具。于是读书这么一个本该是个人的、有趣的事情,成了人和人之间互相贬低的由头,贬低得彼此又都无趣之极,成了肉搏,若是碰到死磕的打法的,互相背了大摞的书本,引经据典地一本一本朝对方的脑袋砸过去。咬文嚼字也掩盖不住骨子里面目狰狞、青筋暴露的乖张之气。

这都什么和什么呢?我看得无聊,《围城》里的一群书生,在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尚能保持着优雅。初读《围城》之时觉得他们都很复杂,不懂得他们的好,现在看多了身边的乌烟瘴气的知识暴发户,反倒觉得方鸿渐也好,赵辛眉也好,其实都还算是很单纯善良的读书人,也只有钱锺书这样的人能写得出这样的一群人来,他对读书人的嘲讽,有一种只有书香门第出身的人才有的,对读书这种事的满不在乎,这是另一种单纯。这部小说,其实和它的主人公一样,对大多数普通读者来说,是有趣而无用的。但在今天,就连这有趣,也成了一种奢侈品。我特别喜欢他们一行人奔赴西南联大时的路途上发生的故事,可以说,这一段描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在路上》,我喜欢他们在流离失所时还保留着的那种举重若轻的、自嘲的风度,这是骨子里流淌着读书人血液的风度。这种风度,虽不似海明威那种硬汉式的压力下的风度,却也别有一番中国式的举重若轻,谁若说这优雅很容易,去看看现在报纸上的论战满篇你死我活的政治调调,去看看论坛里动不动问候老母的掐架,就知道是何其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