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三章 论经验(第5/27页)

有如大海上波涛掀起白泡,

海水随之上涨,浪涛更高,

从深不可测的海底直冲云霄[35]。

——维吉尔

判断力在我身上占据权威性地位,至少它在兢兢业业为此而努力;判断力听任我的各种欲望各行其是,包括仇恨和友情,甚至包括我对自己的恨和爱,它从不为这些感情和欲望而变质而腐败。如果说我的判断力无法按自己的意愿改造别的部分,它起码不会让自己变形去适应那些部分:我的判断力永远我行我素。

人人提醒自己认识自己,这会产生重大作用,因为那位知识和启蒙之神已经让人将此话钉在他庙宇的门楣上[36],他很明白他需要规劝我们的一切。柏拉图也说过,智慧无非意味着实行这个嘱咐。在色诺芬尼的作品里苏格拉底对此还进行了详细核实[37]。只有深入研究了各门知识的人才能发现其中的难点和晦涩之处。因为必须在一定程度的理解基础上才可能注意到大家不知道的事,只有推门才知道门是关闭的。由此而产生了柏拉图式的难以捉摸的问题,对此,知者不必探索,因为他们已知其中究竟;不知者亦不必探索,因为要探索就必须知道探索的是些什么[38]。因此,在自知之明这一难以捉摸的问题上,人人都感觉良好,既自信又满意,人人都自诩为内行,这说明人人对此都一窍不通,正如在色诺芬尼的作品里苏格拉底对厄提登所作的训诫[39]。我个人没有别的公开主张,我只悟出其中的学问如此之深奥,如此之丰富多彩,所以我学习的唯一成果便是深感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太多。我倾向于谦虚谨慎,对规定的信仰毕恭毕敬,表达主张时永远冷静而有节制,我将这些倾向归功于往往为大家公认的我的宽容,我同时把怨恨之情归咎于咄咄逼人的讨厌的狂妄自大,这种自大狂只相信自己,是纪律和真理的大敌。听听那些人如何发号施令:他们提出的首批愚蠢建议是要求按规格建立宗教和法律。“没有比把论断和决定置于感觉和体验之前更可耻的事[40]。”亚里斯塔尔库斯[41]说,在古代,世界仅有七位贤哲;在他的时代世界仅有七个愚人。在当代,我们岂不比他更有理由作如是说?肯定和坚持是愚蠢的明显特征。如此愚人每天该有一百次摔在地上狗啃泥:瞧他多神气活现,竟同以往一样自信,一样不通融。你可能会说,摔了以后他的心灵已焕然一新,有了新的理解力,在他身上发生的事犹如在古代大地之子身上发生的事。大地之子摔到地上便重新获得了坚强的意志和力量[42],

他一接触亲娘,

筋疲力竭的四肢便重获力量[43]。

——卢卡努

那不驯服的顽固不化之人难道不想重新获得智力以挑起一场新的争吵?我凭我的亲身经验强调人类有必要无知无识,依我之见,教人无知乃是社会教育最可靠的途径。不愿凭我个人的或他们自己的不中用的教训得出此结论的人,可以靠苏格拉底这样一位大师之师对此结论加以确认。安提斯德奈斯[44]对他的门生说:“喂,你们和我都去听苏格拉底讲话。在他那里我和你们一样是弟子。”他拥护苏格拉底斯多葛派的教义,即德操足以使人的生活美满幸福,不需要别的任何东西,“尽管我没有苏格拉底的毅力。”他补充说[45]。

我对自己进行过长期的细心观察,这训练了我,使我评判别人还算中肯,我谈论别的事很少比谈论这个主题更恰当更值得被人宽恕。我识别朋友们的状况往往比他们自己认识更为准确。我曾以我描述的贴切使某某人大吃一惊,同时也提醒了他注意自己。为了训练我把自己的生活映照在别人的生活里,我自幼养成了在此方面十分勤勉的气质,一想及此,我便很少放过在我周围出现的于我有用的东西。比如别人的举止、情绪、谈吐。我什么都研究:研究我应当避开的东西以及我应当紧追不放的东西。比如我通过朋友们的创作可以发现并告诉他们他们内心有何倾向,这样做不为规范千变万化千差万别的行为——在有些体裁和话题里,行为是极多样化极不连贯的——,也不为将我赞同和不赞同的意见明确划进大家熟悉的种类和范畴。

然而谁都说不出那些种类的数目,

和它们的称呼[46]。

——维吉尔

学者划分他们的思想和表明他们的思想都更为专门更为详尽。我个人看问题全凭习惯,毫无规则可言,所以我只一般地表达个人的思想,而且是摸索着表达。比如:我靠无条理的文章突出我的警句,就好比在讲一些不能同时讲也不能整体讲的东西。在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心灵里是不存在连贯性和一致性的。智慧是牢固而完整的建筑,它的每一个构件都各在其位并各有其标志唯有智慧完全自我禁锢[47]。”我让艺术家们把千变万化的面部表情整理出来,并克服我们的随意性,使那些面部表情表现得井然有序,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把这种十分杂乱、零星、偶然性极强的事做到底。我认为很难把我们的活动一个一个连结在一起,不仅如此,我认为分别确定每个活动的主要性质也很不容易,因为人的活动都有双重性,而且都闪耀着斑驳陆离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