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章 论维吉尔的诗(第17/25页)

有些人甚至隐匿自己的一生:

抛下亲爱的家园流亡他乡[96]。

——维吉尔

他们躲避别人的眼光,躲避健康和快乐,仿佛健康、快乐是与自己敌对的、有害于生命的品质。某些教派,甚至某些民族诅咒自己来到人世,祈求早日归天。有的地方人们憎恨太阳,崇爱黑暗。

我们折磨起自己来真是手段高明,把身体做了精神——危险而失控的工具——的牺牲品!

呵!视欢乐为罪孽的可怜虫[97]!

——加吕斯

“哎,可怜的人,不可避免的烦恼已经够多,何必再增加和自找?命运安排的处境已经够惨,何必再人为地加剧?你与生俱来的真实丑恶已经不少,何必再虚构和臆造?难道你觉得,倘若你的喜悦不转为忧伤,你便活得过分自在?难道你觉得,你已完成大自然要求于你的所有职责,倘若不给自己强加一些辛劳,便是天性懒惰,游手好闲?你不怕违悖普遍存在、无可置疑的自然法则,却固守你自己的荒唐规定,而且它们愈是特殊、易变、遭到反对,你愈是顽固坚持。你忙碌和关心的是你个人和你所在之地制订的规则,上帝和普天下的规则与你毫无关系。看一看列举的这些事例吧,这就是你的整个生活。”

两位诗人[98]论说色情的诗句含蓄而谨慎,我反觉得他们把它揭示和阐述得仔细、明了。妇人们用花边网遮掩她们的乳胸和多处神圣的部位,画家在作品的适当地方抹上阴影,使画更具光彩;据说阳光通过反射比直射更强烈,风经过回旋比直吹更猛劲。某人问一个埃及人:“你大氅下面藏的是什么?”埃及人明智地回答说:“我把它藏在大氅下面正是为了不让你知道这是什么。”但也有些东西,隐藏是为了炫耀。请听这句诗,说得多露骨:

我把她赤裸的胴体紧贴在我身上[99]。

——奥维德

读着这句诗,我有一种被阉割的感觉。马提亚尔即便随意撩起维纳斯的裙衫,也不可能让她如此完全裸露。写得淋漓尽致固然让人陶醉,但也令人腻烦;而含蓄却引导人去想那尽在不言中的东西。这种留有余地的手法似乎有点不忠于真实,然而却给我们的想象力开辟了宽广的道路。所以行为和绘画都应当像偷来的吻那样让人回味无穷。

我喜欢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表达爱情的方式,比较恭敬和腼腆,也比较迂回和隐蔽。不知哪位古人说过,他的喉咙如能像鹭鸶的颈子那样又弯又长该多好,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品味他吞咽的食物。这个愿望用在急速得到满足的情欲上尤其合适,甚至像我这样素性急风暴雨似的人也是如此。为了不让欢情迅速流逝,为了延长欢情的前奏,他们运用一切手法表示好感和报答:一个眼色,一个手势,一句话,一颔首。谁若是能用烤肉的香味充当晚餐[100]不是最妙的节省吗?爱情这东西是由少量坚实物质加上大量虚妄而热烈的幻想构成的,就应当以这样的方式给予和品尝。我们要教女人们懂得让别人看重自己和懂得自重,懂得娱乐我们和诱导我们。我们法国男人一开始便完成最后的任务,总有一种法国式的急躁,而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因为善于让爱情细水长流,并玩味它的每个细节,所以他们每个人,直到可怜的老年,都能根据本身的资本和长处,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一份欢乐。谁若只能在占有中得到享受,谁若比赛只为赢得高分,谁若打猎只为获取猎物,他就没有权利加入我们这一派。攀登的台阶和梯级愈多,到达的最终目的地愈高,愈尊贵。我们应当乐于朝这样的目的地攀登,正如走过千回百转、多彩多姿的柱廊、通道,漫长而怡人的游廊,到达壮丽辉煌的宫殿一样。这种安排于我们有利,我们可以在其间流连得更长久,爱得更长久。没有了期待,没有了欲望,爱情就会寡然无味。女人有理由害怕整个儿被我们控制和占有,倘若她们完全相信我们的诚实和忠贞,她们未免太冒险,因为诚实和忠贞是鲜有的、难能可贵的品德。一旦她们属于我们,我们便不再属于她们:

贪婪的情欲既已得到满足,

他们不再想到承诺,不再顾及誓言[101]。

——卡图鲁斯

年轻的希腊人特拉左尼德太珍惜爱情了,所以他在征服了情人的心之后,不愿占有她的肉体,唯恐完全的享有会使他为之自豪和赖以生活的不知满足的热情有所消减,疲惫和腻烦。

珍馐成美味。苏格拉底曾说,接吻是一种令人销魂、夺人心魄的事,但我们法国人特有的问候方式把它变得稀松平常而失去了魅力。这是一种令人不愉快的习俗,对贵夫人们来说是一种侮辱,因为她们必须向任何身后跟着三个随从的男人伸出嘴唇,不管这个男人面目多么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