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八章 论友谊

我在欣赏一位画家给我作画的方法时,产生了模仿他的念头。他选择墙壁最中央也是最好的地方,施展他的全部才华给我画一幅油画,把周围的空间填满怪诞不经的装饰画,这些装饰画的魅力在于千变万化,新奇独特,我这些散文是什么呢?其实,也不过是怪诞不经的装饰画,奇形怪状的身躯,缝着不同的肢体,没有确定的面孔,次序、连接和比例都是随意的。

一个长着鱼尾巴的美女的身躯[1]。

——贺拉斯

在这第二部分,我和那位画家很相似,但在第一也是最主要的部分,我尚存在欠缺,因为我能力浅薄,画不出绚丽、高雅和艺术的图画来。我曾考虑过向艾蒂安·德·拉博埃西[2]借一幅来,好让我作品的其余部分也沾些光。那是一篇论文,拉博埃西把它命名为: 《甘愿受奴役》,但后来有人因不知道作者已题了名,而另给起了个标题:《反独夫》。那时,拉博埃西少年气盛,他把这篇文章写成了评论,歌颂自由,抨击专制。从此,这篇文章在有高度理解力的人手中传阅并备受推崇,因为这的确是一篇很优秀很全面的文章。当然,我们不能说这不是他可能写的最好的作品;然而,假如后来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能和我一样决定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那么,我们就可以看到许多堪与古典作品相媲美的传世之作了,因为他在这方面的天赋鹤立鸡群,在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能与他匹敌。可是,他所剩下的,也就是这篇论文了,而且还是偶然留下的,我认为它离开他后,他再也没见过;还有几篇论文,是写一月敕令[3]的,而一月敕令与我们的国内战争有关而赫赫有名。这几篇论文很可能会出版。这就是我从他遗赠给我的珍贵纪念物中可以收回的全部东西了。他在弥留之际立下遗嘱,充满爱意地把他的藏书和文稿传给我。此外,我还继承了他的论文集,我让人把它们出版了[4]。然而,我特别要感谢《甘愿受奴役》;多亏了它,我和拉博埃西才有第一次接触。我在认识他之前,就早已拜读过了,并且初次知道了作者的名字,从此,也就开始了我和拉博埃西的友谊。既然上帝愿意,我们就精心培育我们之间的友谊,使之完美无缺。肯定地说,这样的友谊实属罕见,在人类之间是史无前例的。这要多少次接触才能建立起来呀!三个世纪里能遇上一次就算是幸运的了。

我们喜欢交友胜过其他一切,这可能是我们的本性所使然。亚里士多德说,好的立法者对友谊比对公正更关心。然而,至善至美的友谊存在于我和拉博埃西之间,因为友谊形形色色,通常靠欲望或利益、公众需要或个人需要来建立和维持;友谊越是掺入本身以外的其他原因、目的和利益,就越不美丽高贵,越无友谊可言。

自古就有四种友谊:血缘的、社交的、待客的和男女情爱的,它们无论是单独还是联合起来,都不符合我所谈的友谊。

子女对父亲,更多的是尊敬。友谊需要交流,父子之间太不平等,不可能有这种交流;友谊可能会伤害父子间的天然义务。父亲心里的秘密不可能告诉孩子,怕孩子对父亲过于随便而有失体统;孩子也不可能向父亲提意见,纠正父亲的错误,这却是友谊的一个最重要的职责。从前,在有些国家里,儿子遵循习俗把父亲杀死,在另一些国家里,却是父亲杀死儿子:这都是为了扫清障碍,显然,一方的存在取决于另一方的毁灭。古代有些哲学家就蔑视这种天然的亲情关系。亚里斯卜提就是证据:有人逼问他是否很爱孩子才生下他们的,他听后鄙夷地说,倘若怀的是虱子和蠕虫,他也会把它们生出来的。还有一个证据,普鲁塔克在谈到兄弟之情时说:“虽然我们是一母所生,但我却并不在乎。”其实,兄弟这个名称是一个美好而充满爱意的字眼,我和拉博埃西的关系就是兄弟之情。可是,财产的混合和分配,一个人的富裕导致另一个人贫困,这些都会极大地削弱和放松这种兄弟情谊。兄弟们在同一条小道和同一个行列中谋利益,自然会经常抵触和冲撞。可是,那种孕育真正和完美友谊的关系,为什么将会存在于兄弟之间呢?父子的性格可能有霄壤之别,兄弟之间也一样。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父亲,可他野蛮残暴,他是个坏蛋或傻瓜。况且,越是自然法则和义务强加给我们的友谊,我们的自由意志就越少。自由意志产生的是友爱和友谊,绝对不会是别的。我在这方面是有深切体会的,尽管我曾拥有世界上最好最宽容的父亲,他始终如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的家庭以父子情深遐迩闻名,在兄弟情谊方面也堪称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