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鲁达(第3/5页)

在那莽莽丛林中,总有令人惊异的事在等待我们。蓦地有如奇妙的幻觉,我们来到了依偎于丛山怀抱中的一小块苍翠的草地,那里泉水清澈,绿草如茵,野花遍地,流水潺潺,上面的天空一碧如洗,没有任何枝叶挡住普照的阳光。

在那里,我们有如驻足于奇幻的仙境中,成为一块神圣场地的宾客,而更为神圣的是我在那里参加的一种仪式。向导们各自下了马。如同举行祭祀一样,在那块场地中央摆着一具牛的颅骨。我的旅伴们一个个悄然无声地走上前去,把几枚钱币和一些食品投入颅骨的孔中。我同他们一道,给迷路的粗鲁的尤利西斯 们和形形色色的逃亡者们献上供品,这些人也许会从死牛的眼窝里找到面包和援助。

但是,那种令人难忘的仪式并没有到此为止。我的农民朋友们脱下帽子,跳起一种古怪的舞蹈,他们沿着他人以前经过该处转圈跳舞时留下的脚印,单脚绕着摆在那里的颅骨蹦跳。在这些难以理解的旅伴身旁,我当时隐隐约约意识到陌生人之间也是相通的,甚至在世界上最遥远的,人迹罕至的荒山僻野,也存在着关切,请求和答复。

再往前走,已经到了越过边界的地点——从那里,我将远离祖国许多年,我们是在夜间到达群山间最后的峡谷的。这时忽然看见了火花,这是有人居住的确切迹象,我们走近时看到的是几所东倒西斜的房屋,几个似乎空无一人的杂乱棚舍。我们走进其中一个棚舍,借着火光看见棚舍中央燃烧着粗大的树干,那些巨大的树身夜以继日地在那里燃烧,烟从屋顶的缝隙逸出,就像一片厚厚的蓝色轻纱在夜幕中飘荡。我们看见了成堆的干酪,都是人们在那一带高山上制成后堆起来的。火堆近旁,有几个人像一堆布袋似的躺着。寂静中我们听到吉他的弦声和歌声,这些声音来自炭火,也来自黑暗的地方,是我们在路途中偶然听到的头一个吸引我们的人声。那是一首关于爱情和疏远的歌,也是一种怨叹,它倾诉着对遥远的春天、对我们离别的城市、对无边广阔的生活的深情的爱和怀念。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是谁,他们对逃亡者一无所知,他们既不知道我的诗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就算他们知道我的诗和名字,他们知道我们是谁吗?实际情况是,我们在火堆旁一起唱歌,一同吃饭,然后又在黑暗中一起走向一些天然的房舍。温泉流过那些房舍,我们泡到温泉水里,从山里冒出的热气就把我们拥抱到怀里了。

我们畅快地在水中扑腾,使劲揉搓,把身上因长途骑马跋涉而引起的疲乏一扫而光。我们像受过洗礼一样,感到浑身清爽,充满活力,天一破晓,我们就踏上了将要与我的暗无天日的祖国分手的最后几公里行程。我们精神焕发,勇气十足,唱着歌骑马离去,迈向通往等待我的世界的那条大道。我们要给山民们一些钱(这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以报答他们的歌声、他们的食物、他们的温泉水、他们给予的住宿款待,也就是说,要报答他们主动给予我们的意外庇护,这时候,他们毫不动心地拒绝了我们。他们仅仅是帮了我们一点儿忙,而在那个”仅仅”里,在那个无声的”仅仅”里,有很多不言而喻的含意:也许是感激之情,也许就是梦想本身。

女士们,先生们:

我没有从书本里学到过任何写诗的诀窍,任何会让后起的诗人们从中得到点滴所谓智慧的关于写作指导、方式和风格的书,我也决不会去写。我之所以在这篇演说中讲到了某些往事,我之所以在这个场合,在这个与事件发生的地点大不相同的所在,重提永远难以忘怀的旧事,是因为在我一生中,我总可以在某个地方找到我要寻求的明确无误的语言和方式,这不是为了固执己见,而是为了表达好自己的思想。

就在那次漫长的行程里,我获得了创作诗歌的必要成份。在那里,大地和心灵充实了我的诗的内容。我认为诗是一时的然而又是庄严的产物,是孤独与相互关切、感情与行动、一个人的内心活动与大自然的神秘启示,成对地构成的。我还同样坚信,通过我们把现实与梦想永远结合在一起的活动,一切——人及其形影、人及其态度、人及其诗歌——都将日益广泛地一致起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现实与梦想结合起来,融为一体。我现在以同样的心情说,经过这么多年之后,我仍然不知道,在渡过湍急河流的时候,在绕着牛的颅骨跳舞的时候,在高山地区清澈的水里洗澡的时候所得到的那些感受,是日后要与许多人交流的发自我内心的愿望,还是别人传递给我的兼含要求与召唤的信息。我不清楚,我当时体验到的诗意,我后来讴歌的感受,是我的亲身经历,还是我写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记述还是创作的诗、是转瞬即逝的东西还是永恒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