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乌斯托夫斯基(第2/4页)

“多了不起啊!”他说。“多好啊!莱蒙托夫把出色的口语引进了诗歌,而特瓦尔陀夫斯基把完全大众化的士兵语言勇敢地引进了诗歌。”

蒲宁高兴得笑起来了。当我们遇到某种真正美的事物时,我们常常是这样的。

我们很多诗人——普希金、涅克拉索夫、布洛克(在《十二个》中)掌握了赋予日常生活语言以诗的特点的秘密,但是在莱蒙托夫笔下,不管是在《波罗金诺》里,还是在《遗言》里,这种语言都保持着所有最细微的口语语调。

……难道指挥官胆子这样小,

不敢用我们俄国的刺刀 

戳烂鬼子的军衣和军帽?

人们通常认为,杰作是不多的。恰恰相反,我们处在杰作的包围之中。我们往往不能一下子发现,它们怎样照亮了我们的生活,世世代代怎样不断放出光芒,使我们产生崇高的志向,给我们打开最伟大的宝库——我们的大地。

每遇到一部心爱的杰作就是对人类天才的光辉世界的一次突破。它往往令人又惊又喜。

不久以前,在一个舒适的、略带寒意的早晨,我在卢浮宫参观了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 塑像。这尊塑像简直叫人百看不厌,逼着你非看它不可。

这是一位报告胜利消息的女神。她站在一艘希腊船只的笨重的船头——全身处在逆风、喧嚣的海浪和急剧的运动之中。她的双翼带着伟大胜利的消息。她的身体和随风飘舞的衣服上的每根欢乐的线条都清楚地表明这一点。

卢浮宫外面,冬天的巴黎在灰白色的雾霭中显得一片昏暗。这是一个奇怪的冬天,街头小贩摊上堆积如山的牡蛎发出一阵阵海水的腥味,还有炒栗子、咖啡、葡萄酒、汽油和鲜花的气味。

卢浮宫装有暖气设备。从镶在地板上的漂亮铜格栅里吹来阵阵暖风。这种暖风稍微带一点尘土味。如果早一点进卢浮宫,一开门就立即进去,那你就会发现,许多格栅上一动不动地站着许多人,多数是老头子和老太婆。

这是正在取暖的乞丐。威严、机警的卢浮宫卫士不去干涉他们。卫士们装出一副根本没有看见这些人的样子,尽管他们不可能看不见。例如一个裹着一条破旧的灰色方格毛毯,样子很像堂·吉诃德的老乞丐,就在德拉克洛瓦 的画前冻僵了。参观的人也似乎啥都没看见。他们只想快点从这些默默无言和一动不动的乞丐身边走过去。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一个小老太婆。她那枯瘦的脸不断地哆嗦着,身上披着一件由于年深日久早已由黑色变成棕黄色的油光闪亮的斗篷。这种斗篷只有我的奶奶披过,但是她所有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姑们都很有礼貌地取笑她。即使在那些遥远的岁月里,这种斗篷也并不时髦。

卢浮宫的这位老太婆抱歉地笑着,时而专心致志地在一个破旧的小提包里翻几下,但是很清楚,除了一条破旧的手帕以外,提包里一无所有。

老太婆用这条手帕揩着泪盈盈的眼睛。这对眼睛里饱含着羞愧的痛苦,卢浮宫的很多参观者看了大概都会感到寒心。

老太婆的双腿明显地战栗着,但她不敢离开暖气装置的格栅,生怕别人马上把它占去。

一位上了年纪的女画家站在附近的画架后临摹波堤切利 的一幅画。女画家毅然走到墙边,那儿有许多丝绒坐垫椅子。她拿了一张沉甸甸的椅子,走到暖气装置跟前,厉声对老太婆说:

“坐下!”

“谢谢,太太。”老太婆喃喃地说。她迟疑地坐到椅子上,突然低低地弯下了腰,弯得那么低,远远望去,仿佛她的脑袋一直垂到了膝盖。

女画家回到自己的画架跟前。服务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幕,但却待在原地未动。

一位面带病色的美妇人牵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走在我的前面。她弯下身对小男孩说了几句话。小男孩跑到女画家跟前,在她背后鞠了一躬,然后鞋跟一碰,大声说道:

“谢谢,太太!”

女画家没有回过头来,只是点了点头。小男孩连忙跑回母亲身边,紧偎着母亲的一只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完成了一件英雄壮举。显然,的确是这样。他完成了一件小小的壮举,他大概体验到了我们叹着气说“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时的那种心情。

我走过这些乞丐身旁,心里寻思道,在人类的这种贫困和痛苦的景象面前,卢浮宫所有的稀世杰作都会黯然失色,人们甚至会对它们怀着某种敌意。

然而,艺术的威力是如此强大,任何东西也无法使它黯然失色。用大理石雕刻的女神们温柔地垂着头,因自己那闪闪发光的裸体和人们赞美的目光而羞涩不安。四周的人用多种语言发出兴高采烈的赞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