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萨(第2/4页)

许多与里尔克谈过话的人,都赞颂他那无法仿效的方式,他甘愿站在阴处,而让阳光照在不为人注意的事物上,照在比他更少获得阳光的人身上。当他谈起他的旅行时,总是把自己排除在外;人们喜欢他那用来描绘西班牙、俄国或埃及风光的安静的亮度,而且过后会想,是否这些出众的描绘就是用来隐藏心灵的深谷,而在这深谷里生长出他的诗歌。

可是一旦真谈起他的书,充满旧观念的外行人才会真地感到惊讶,因为里尔克谈起他的诗作总是像谈一种手艺,仿佛努力工作就是一切,灵感是没有的,的确,这有一部分表明他是诚挚的,流露出他那高贵的谦逊美德,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仿佛他把听众内心深处的音乐设想为他自己的似的;可是不久人们就会发现,他是多么的严肃,他总是把他的创作仅仅当成一项劳动来看,并且他谈起语言成就时是那么谦虚,犹如塞尚 谈起他作画的过程。我有幸终于能够理解了他,虽然为时晚了一些。在那伟大而放射出神性的早晨,品达 演唱了几百首出自希腊人心灵深处的赞美诗,这样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当荷尔德林 在德国人当中唱起类似的诗歌时,他受到了精神错乱的打击。在不多几个朋友的伴同下,今天诗人度过了极其清醒的日日夜夜,不再有一线微光能保护他的梦想,到处有追随他的英才,他们想把他从一个慧眼者变成一个耀眼的人物。他不仅需要有英雄般的耐心,而且需要有神圣的手段,以完成他由灵魂发出的使命,也许他会在一开始使用一种神秘的语言,以便不过早地被人识破。测泉杖在他手中拨动着:可是在习以为常的生活和产生歌曲的内心深处之间却是辽阔而又板结的地层。正像人们要找到水源,一定要在某些地方长期挖掘一样,今天只有在进行了一系列的尝试之后才能发掘到被掩埋的泉源。里尔克年轻时极其容易地、成功地写下了他的诗篇;他曾一度认为,他可以用《祈祷书》的方式长期地继续写下去。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自己的艺术提出更高的要求;他想探究得更深,观察得更深一些。他从罗丹 那里学会观察一棵树、一只动物、一尊雕像、一个人或是历史上流传的一个人物,学会进行长期的、深入的观察,一直观察到在他心里显出事物的本质,对这一种工作方法我并不是全然不知,我手头有篇关于人智学的短文就用的类似的方法;可是我认为这类精神上的训练太难了,也太乏味,以至于我认为我自己做不到这一点。我认为这仅适于静止的物件,不大适于剧烈运动的物件,尤其不适用于人。命运必然会袭击人,使他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这种状况会迫使他做出令人难忘的举止,说出迫切的话,露出深藏而敏感的情绪,把他最秘密的东西全盘托出。而我根本认为那是令人不安的,为了使一部作品问世就得截住自己的生命的源流。我认为来自东方的一些陌生的东西已经闯进德国的梦境,那就是瑜珈精神,这种精神已经不再天真烂漫地具有吟咏的性质,相反,而是更多地以意志的力量将它的光芒透过灵魂的凸透镜集中到一点上,直到这点发出声音,燃烧起来——“观看一样东西是美妙的,可成为它却是可怕的了”,佛教创始人的这句非同凡响的话也已经在西方流行了起来;我还不能理解它的全部含义;可是在我读老年歌德的作品时,我就有那么一种感觉,好像他早就知道了这句话似的,只是他保留了那神圣的不断的平静,而不过度疲劳。

一旦在一位天才人物的指导下能达到这样全神贯注忘却一切的境界,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奇迹呢,我们在里尔克的诗歌中体验到了这种单纯的喜悦。但这些诗都是独一无二的作品,珍贵的精华,只有他能成功地写下这些诗,这也就是所有模仿他的作品使他产生如此不快的原因。只有他个人知道,这些作品曾经花费了他许多精力,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这些创作是不可能再重复的每个天资较差的人都想如此不加爱护地利用他自己精神上的观察能力,并且像做高等数学一样,去从事诗的创作,不久他就会陷入被宇宙间汹涌奔腾的力量毁坏的危险境地!至于《杜伊诺哀歌》本身是不是以一个生命攸关的感觉器官为代价而产生的,有时这是一个有着医学意义的问题。

对每一句名言,重要的是看它由谁说出,你只需在里尔克身边呆上一刻钟,就能察觉,正是他心地善良地指出了他走过的路,并且提到了所付出的辛劳。你之所以在他身边感到无拘无束,是与此有关的;他不教训人,不向人提什么要求,不强加于人;一切的斗争都是在他孤独的时刻进行的,坐在他桌旁的客人看到的只是被征服领域里的光辉与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