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耶纳(第2/4页)

其实象云雀这类纯属体躯性的欢畅即使在人来说也都不算什么希奇,而它们所唤起的种种联想对于英人则是一种强烈诱惑,原因是,就其现状而言,他们在道德上还很年轻,仍然比较贪图嬉戏游乐,仍然自信能将自己的全部身心携入到某种天国里去,不论在爱情还是在政治宗教方面,而还不到听天由命之年,既无需将那属于自然的归还自然,也无需把属于上帝的瞒哄上帝。唉,只可惜等待在他们前面的不过是一番悲惨道理,只须他再添几岁,这事不愁他不能明白。除非由于长年修养,积之有素,或者天降奇迹,百能顺应,因而上述欢欣已与大自然的全部音籁节奏息息相通,融而为一,这种体躯方面的欢欣必然只会遇到不幸结局。歌舞也好,爱情、嬉戏乃至宗教热情也好,都无疑是一些强大酵素催剂;诚能用不违时,自是人生佳事。然而一旦当这一切或因迫于外力,转为肩上职责,或因出于需要,变成严肃问题,例如成了伦理或科学的研究对象等等,这时同样会弄得乐不抵苦。这时前此曾经仿佛彩云似的驰骤于梦魂之际的那股灵感狂飙早巳无影无踪。灵感这事乃是体躯性的,这点我们从柏拉图的书中便不难隐约看出。灵感来自幽谷深渊,来自那地母赫希亚 的炉灶,因而异教徒自不免要钦崇不置,敬如神祇。然而唯有艺术和理性才是(就其伦理意义而言)更神圣的,这一节倒并非因为它们不及灵感那样更多本诸自然(那贮有不少物种与精气的地母乃是万物之源),而是因为它们能攀登到那秩序、美与智慧的无极高天,那永恒尊荣的最终显现。在这个溥博无垠的广域之中,即使这个身无羽翼的两足动物 也尽可以凌霄翔翥,纵声高唱。不过广阔太空尚不是艺术与理性的唯一活动天地;现在飞行人员不也一样能够做到(他们不过是一种新型的水手)。他们的升空入地一是为去冒险,二是能挣高薪;那只是一种年轻人的玩艺儿,它的浪漫魅力很快便会消失;他们的全部技巧与辛苦所能换回的无非是一点物质报酬。人的真正光辉只在他的智力;如果他在任何别的方面也有什么光辉,那只能是愚蠢昏庸与虚张声势而已。一个人只要智力并不缺乏,那么凭藉着它,自能不为事物的表象所蔽,不为一己的官能与欲念所囿,不为一时一地的偶然际遇所束缚,而是挺拔超绝,卓然于尘俗的藩笼之外,这时未来的一切在他看来不过尽是些过去的旧事,而过去的旧事又时刻如在目前;至于对己对人,则是既能谴责,又能原谅,既能弃绝,又能热爱。一旦当他在内心深处可以无拘无碍,上通神灵,空中云雀的那种颠狂激越又有什么值得特别歆羡?

他的心智即是他的翅翼。这并非是说,有了这个,世间的一切功名荣耀在他的动物性方面便能充分得遂,这事是只会失败的;而是至少能将他的失败高高携入到那笑与光明的世界当中,那里才是他的真正幸福所在。他并不能真的像云雀一样,在某个天之将晓,以它那青春般的激切狂热,和以那无拘无束、喷溢磅礴的无限活力,在云天之上振翮翱翔,仿佛生命的开始已经急不可待:这种事体乃是一只笼中雀的扑打挣扎,一种对现实环境与凡俗平庸的叛逆举动,它的自身虽然显示出某种预兆与某种精神,但也仅是一种失去其自制的精神,尚不足语于幸福,更谈不上能产生幸福。思维才能做到这样,那足为人生的极致之冠冕的思维往往能伴随我们历尽生命的全部行程,且使我们能安于它的结局。心智的焕发更是灿烂耀目,光华四溢,精彩有如荷马。它对天性中的一切都能追本溯源,穷其底蕴,不为所制而又不加干扰,事实上心智往往能使天性变得更加惬意可爱,并能将其从虚荣浮夸之中拯救出来。

感觉好比是紧贴我们身边的一个活泼儿童,总是叫喊,你瞧,你瞧,那是什么?意志好比是一名唠叨家伙,总是怒气冲冲地指责我们不该这样那样。至于历史、故事与宗教则都好像诗人,他们总是不断地在把许多事实拿来改编,以便重新赋予它们以其自身并不存在的某种悲剧的统一。心智的这种种表现形式都是精神方面的,因而从物质上讲,乃是多余之事和不大受到拘牵;但它们的精神则是虔诚的,极好对心智寻根追源,因而常不免显得忧心忡忡,不似云雀的音乐乃至人的音乐那般辉煌灿烂,洒脱不羁;然而思维就其本性来讲乃是更纯粹的音乐,仅是其题材内容带有追溯性质和较好操心具体事实。其实这种操心也是少不得的,因为精神在人的身上不可能只是悠闲自在,行若无事,仿佛云雀那样,而是要将其劳动与智慧成果认真着录下来。人的负担向来沉重,长期无所事事会使他活不下去。他未尝不想一味沉缅于他的语言文字、金字塔与神话传说之中;但是他的安全范围原很有限,因而不可能将其偌大精力心地轻快和气派豪雄地随意浪置虚抛在他的游乐嬉戏上面,仿佛云雀那样。人的音乐乃是有其歌词可寻的;他给事物样样起了名字;他对自身的一部历史也要尽量抽绎出其内在旋律,并自信它比那实际情形更加富丽壮观。他的喜庆节日浸透着沉重悲哀;这些往往即是他生命当中种种重大转折的标志记录——收获、殡葬、补赎、恋爱与战争,等等。而如果他真的将这种种烦心的事都一概不管不顾,那他不是放浪即是颠狂。对他来说,唯一的解脱之道即是一篇清醒哲学——但也是评论性的而非梦幻性的,此外再无其它。他的心智最为风发踔厉、飞扬激越之际即是当着他的生命最少消耗之时;因为如果说艰苦的思维有时令人感到头痛,那乃是思维来得艰苦,而不是由于思维本身;我们的糊涂头脑所以常是碰碰撞撞,反反复复,主要因为我们不善思考。但是如果你的东西井井有条,那时理解起来就不会过于辛苦。心智既是战争之花,也是爱情之花。然而不论战争爱情,关键仍在一个理解。试想,当着那灵感到来情与境会的快意时刻,我们对于事物的领悟曾是何等的神奇惊人,我们曾经怎样地海阔天空,一跃万里,我们曾经怎样把那百千事物一眼抓住!这时哪里还有什么辛苦,这时是既无龃龉,也无踌躇,也无对所需弄清之事的苦心焦虑,曲折困难,而有的只是对这个复杂精巧、方而广阔的有趣世界的一番喜悦,一番陶醉,其空灵要眇有如云雀,但比它更富于细节性状。如其说云雀的歌之能够偶然超迈绝尘是由于它的酣畅恣肆与空虚欢乐,我们之能够如此却主要来自我们的歌的包罗广阔。瞻前而顾后原也是人的情理中事;对于来日的种种毫不考虑,对于已逝的一切也毫不惋惜,那就未免既欠诚实也太无勇气了。我们必须从这个基础出发,以我们人的弥漫精力(亦即人的艺术)去代替百含花的宁静祈祷,以我们人的广阔领域(亦即外界知识)去代替云雀的热情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