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罗兰

1866-1944

罗曼·罗兰.法国作家,出身于勃艮第一个信仰新教的富有家庭。1886年考入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学习。本世纪初发表了长篇多卷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从此一举成名,191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大致可分为音乐和文学两大类。七卷《贝多芬的伟大创怍时期》(1928—1943)是音乐理论和音乐史的重要著作。小说尚有《母与子》等,传记有《贝多芬传》、《米开朗基罗传》、《托尔斯泰传》 等。

伏尔泰的居处

我童年是在一个愉快而友爱的家乡度过的,以后我在《科拉·勃吕农》里将描述并赞美那儿温馨的气息。甚至到今天,我还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地方能这样满足我身体上的各种需要。我是说那乡村,而不是那些居民,虽然我很喜次尼埃弗 人,他们大都坦朗而快活,生着端正而粗线条的外形和淡蓝色的眼睛,譬如在各方面都很典型的我的父亲,或创办《尼埃弗杂志》的可怜的高努。可是我必须承认:在文化上来说,外省生活对于我已经是太沉闷了,要是长期住在那儿一定会感到厌倦的。

如果和三个柏莱弗来的朋友围坐着,座上有教士家酿的美酒,那我会乐此不倦地沉醉在那十分和谐的景色中:那些丘陵与河流、丛林和草地、水面上飘游的倒影、淡红而金黄的土地,就像一个美丽的袒腹,上面覆盖着茂密的灌木丛。现在我还屡次想起在祖父家度过的那些时刻,并且心爱地体味这可喜的回忆。那时我祖父住在奥克赛 附近的蒙特波朗,我们照例在夏天上那儿去——一路上蜜蜂在嗡鸣,含有脂汁的枞树在灿烂的阳光下传出庄严的乐声,使人听了昏昏欲睡。或者,我们在溪边行走,田里有几只花斑牛在吃草,发出富于节奏的咀嚼声,和潺潺的水声溶合了。我也在舌尖上感到了草地的气息。青草、树脂、蜂蜜、金合欢与温暖湿润的泥土仿佛组成了低鸣的乐队,它们的质地和气味渗入我的鼻孔中、手掌中和耳朵上的皱纹中。它们已经永远充塞在我躯体里了。我直到生命的末日都会沉浸在那宁静的星空中,它展开夏夜的羽翼,投下阴影,掩护着我;那时(我还不到十二岁),我的小腿载着我,我搀着父亲的手,从克拉麦西到柏莱弗去,要穿过十公里的树林和田野,去给祖母一次出其不意的访问。如果我现在试一下,还可以隐约地回忆起那夜曲演奏会上精微的弦声,一株孤立田间的胡桃树在月色蟾照中现出可怕的黑影,一只田鼠的吱吱声和幻灯似的萤火虫……

可是只有到了今天我才能欣赏所有那些音乐。那时我甚至没感觉到;我像一块海绵,那音乐流到了我身体里,我却没有感受。我让自己在那大自然底层飘浮,犹如海绵在水中荡漾。事实上,我几乎不知道自然界的存在。或许,我一生都会停留在那模糊地吸取一切和茫然梦游的状态中——有些人像田间的牛羊那样老是被系在草地里,给圈紧着,不能越出雷池一步,我确信他们中间好多始终停留在这状态中——可是我却被一次突然的刺激惊醒了。

我在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越过了法国边境。说真的,我们只作了一次短暂的旅行。那是在一八八二年夏天,母亲和妹妹为了治疗我柔弱的肺部,陪我一起到陶芬纳 的亚利华 去。初次跟阿尔卑斯一带大自然的接触使我很兴奋,深深地激动了我的性灵,虽然我由于年幼无知和缺乏经验,不能了解我心头正在积聚的骚乱,那时我的心仿佛暴风雨前夕的乌云,酝酿着闪烁的电光。到我们该回巴黎的时候,母亲想请我们玩一下——她在这次游览中和我们一样高兴,因为面对大自然时,她始终是我们三人中最年青的。总是她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起床,为了不错过这光华璀璨的夏夜。她赤着脚走到窗口,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向窗外眺望,吸饮着清凉的夜气,凝视着太空中缓移的星斗,直到晨曦使她惺忪的眼睑垂下,遮住那永远明亮的蓝眼睛。母亲在九月一日请我们到瑞士去旅行。我们走得并不远,因为假期很有限,我们的钱更有限——我父亲还留在热得受不了的巴黎,挥着汗挣钱,得不到假期呢。我们没逛出日内瓦湖边,而且只到洛桑 为止。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听着要微笑吧,如今你们可以乘飞机或火车,在午饭和晚饭之间毫不动弹地、并不挨饿地吞下一大块土地。可是那时,我得到的那些粒屑已经和迦南的婚宴上那唯一的小鱼一样,足以喂一大群人哩!——

然而,我并没有在日内瓦湖边(那儿,我能在罗尔和诺扬两地之间追溯我曾祖父波尼亚的小白马的踪迹)受到这次精神迸发的震动,也不是在瑞士,而是在它最遥远的边界上——在弗尔尼的平台上。为什么偏要选中这个地点呢?那时伏尔泰想把什么传达给我?或许是使我并不感动的《扎伊耳》 中的几行。我好久不能解决那问题。一直要到三十年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我才把那尽情讥笑的魔王供奉在我的万神庙中。可是那一次,我在向他那不常开放的屋子告别时,到花园里走了一遭,沿着面对一片风景、架着葡萄藤的小径走去,就在那里,霹雳一声,只一分钟——也许更少,只二十秒——我看见了!我终于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