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内蒂

1905-1994

埃利亚斯·卡内蒂,以德语写作的英国著名作家。生于保加利亚,二次世界大战时移居伦敦。著有长篇小说《迷惘》,政治理论集《群众与权力》等。198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不可捉摸

黄昏,我朝着市中心的大广场走去。我去那儿,并非为了观赏繁华热闹、生气勃勃的景象。对于那些我早就司空见惯了。我是去那儿寻找地上一小堆褐色的东西。它发出的甚至不是声音,而只是一个单独的音素。这是一个拖得很长、嗡嗡作响的低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音量不降低,也不升高,然而它却持续不断地响着,甚至从广场上各种嘈杂的呼叫声中也总能让人辨别出来。这是杰马—埃尔—夫那广场发出的固定不变的声音,它通宵达旦地响着,每天晚上都是这样。

离得很远我就竖起了耳朵。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感驱使我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其实即使没有这声音,我也会到广场上去的,那儿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吸引着我。我并不怀疑能够重新找到它,找到所有属于它的东西。唯独这种被压缩成单音素的声音使我惶惑不安。这个由接近于生物的东西发出的声音,它所体现的生命,只是由这个音素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构成的。一路上我充满渴望却又心惊胆战地侧耳谛听。每当我走到一个地方,而且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我会突然听到那种像昆虫发出的嗡嗡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顿时,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宁感在我全身扩散开来。在这之前我的脚步还有些犹豫,而眼下我朝那声音迈去的步伐突然坚定了起来。我知道它在哪儿。我熟悉地上那一小堆褐色的东西。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块深色的、粗糙的布料。我从未看到过那张发出“啊—啊—啊—啊—啊”声音的嘴,从未看到过它的眼睛、面颊和脸上的任何部分。我不能断定这是不是一张瞎子的脸,或者说,它能不能看见东西。那块褐色的、龌龊的布料就像一块头巾从上到下遮盖了一切。这生物——它肯定是生物——蹲伏在地上,在布料下躬起了脊背。它看上去很轻很弱,又不大像生物。这就是人们所能猜测到的一切。我不知道它有多高因为从未见过它直起身来。从它蹲伏在地上的姿势看,它是那么的低。倘若它发出的声音一旦停止,人们很可能会不知不觉地绊倒在它身上。我没有看见过它走来,也未曾见过它离去。我不知道是有人把它带来放在这里地上,还是它自己用双脚走来的。

它为自己寻找的这个栖身处一点也不隐蔽,这是广场上最暴露的地方。在它四周,来往的行人终日川流不息。在热闹的夜晚,它声息微弱地蛰伏在人们的脚下。尽管我知道它在哪儿,也一直听到它的声音,却要花很大的劲才能找到它。随后人们从广场上散去了,它的周围变得空空如也,然而它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它躺在黑暗中,就像一件被搁在一边的、龌龊的旧衣裳。这景象如同有人打算扔掉它,又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混在人群中悄悄地把它丢在一边似的。现在人们都走开了,只剩下那堆东西孤零零地蹲伏在那儿。我从来没有能等到它自己站起身来或者被人取走,而总是怀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软弱而又骄傲的感情悄悄离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软弱是针对我自已而言的。我觉得我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去揭开这堆东西的秘密,我害怕它的形象。因为我无法改变它的形象,所以就让它蹲伏在那儿的地上。每当走近它的时候,我竭力不去碰它,好象一碰它就会伤害它,损坏它似的。每天晚上它都在那儿。每天晚上当我从嘈杂的人声中一辨出它的声音,心脏就会停止搏动;当我一看到它的形象,心脏又会再一次停止跳动。对我来说,它来去的道路比我自己往返的道路更为神圣。我从未秘密地跟踪过它。我不知道夜里余下的时晚以及翌日清晨它栖身在哪儿。它是一种非同寻常的造物,或许它自己也这么认为。有时候我很想试着用一个手指轻轻地碰一下那块褐色的头巾。它肯定会感觉到我的触动,或许它对此作出反应,还会发出第二种声音。然而由于软弱,我总是很快又打消了想尝试一下的念头。

我说过,在我悄然离去的时候还有另一种感情使我感到窒息,那就是骄傲。我为这堆东西而感到骄傲,因为它活着。至于它在人海的底部呼吸时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却无从知晓。它的呼唤声所表达的意义同它的整个存在一样,对我来说,永远是个难解的谜。然而它活着,每天都在相同的时间重新出现在那儿。我从未看见它捡过人们扔给它的硬币。扔给它的硬币少得可怜,至多不过两三个。也许它没有胳膊,不能去拾那些硬币;也许它没有舌头,不会发“Allah” 中l这个音,缩短为“啊—啊—啊—啊—啊”。然而它活着,并以无与伦比的勤奋精神、顽强不屈的毅力发着那个单调的音素。它一小时又一小时连续不断地呼唤着,直到整个广场上只剩下这唯一的声音为止。万籁倶寂,只有它的声音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