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野(第2/2页)

日前出差,忘记携书。在老乡家炕席底下翻出一本《批林批孔材料汇编》,彻夜通读,欲哭欲笑的感受都有了。

书读得久了(不是多了),也留意序跋文字、检阅版本目录。对时下新书,亦观其封面环衬、扉页目录、覆膜烫金以至定价。将洋人著作不同译本相互对照(如弗洛姆《爱的艺术》的若干译本)也是有趣的事。因不懂外文,便赞扬各臻其妙。

或问经史子集,最喜那类?我期期然说不上来。倘一定要说,答曰:连环画(小人书)。

那位梦游奇境的小姑娘艾丽丝尝言:一本没有图画的书,还算什么书呢?此言正合吾意。

连环画文字简约,绘图明白,读来不费脑子,是书之上品。

近年黄书大炽,我亦找来几本开眼。读过几页,便倦了。这并非故作圣人状,也不是因为没插图而恼怒。实因这类书端的没劲。我一直认为此类事只可做而不可说,无须埋汰纸笔,又污人眼目。文人之中确有许多要钱不要脸的“灵魂工程师”。我想,涂写诲淫小说者,无论品格勇气,尚不及妓女行状。

吾人读书尽管漫无条理,也有不读之书。那些硬唬别人的文艺评论不读,阿谀文章不读,靠赞助求乞出版的文集不读。其它不读的还有交响乐总谱、工程设计图纸和一切外文书籍。

读书是正道,但没有实践辅佐也嫌死板。我读书时起而动作的配套项目乃吸烟饮酒,全系不洁之物,属邪道。正邪相倚,可中庸矣。

将脚垫高,置书于膝上,嘴里烟雾进出,亦是大观。若遇好书,如聆先贤耳语,便备白酒侍候,嗞啦一口,火辣全肠,神色因此一振,双眼为之炯炯。至此,书人合一,夫复何求?古人有联:“清谈有晋人足矣,浊酒以汉书对之。”这真是“说的何等好啊”,如大字报一般。

筵宴待客,我均不善饮。读书时才斟酌自如,使内容边读边忘。若要谈饮酒之道,我只好闭嘴。因为无数仁人志士对此谈论极多极精,吾曹只配做追随者。末将能够坦诚相告的有三:对酒的鉴赏力可达副高程度,酒德能执中级,酒量滞留初级阶段。台湾诗人洛夫称“一仰成秋,再仰已是深冬了”,能说出这话,可为大饮者,精通酒与时空之玄机。又如俗联“醉里乾坤小,壶中日月长”,更加奥妙,可与爱因斯坦比肩。相对论曾讲到“把一尺之物投于太空,以每秒 16.1万里的速度行进时,它只有半尺。”酒与人的契合庶几近之。

不知爱老喝不喝酒。

吸烟事更令人赧然。世界内科学会已将吸烟确认为吸毒,因而吸烟者已具道德缺陷。美国精神病学会的年刊中,把吸烟者的心理机制归于“变态”之列。简直成了吸烟犯。国人对此说的简单,只称做“恶习”。又说“恶习难改。”真是一针见血,善习才容易改。我等吸烟除戕害自身外,还常遇经济困难。好烟吸不起,赖烟又不屑吸。这全不似书,《普希金诗选》与其它书在价格上并无高下,可以择善购之。烟则不同,价格和价值一致。

如此生涯,我曾借前人之句补成一联,曰:“好读书不求甚解,喜饮酒只取微醺。”可作存照;又拟一联,说的是“读书烟茶酒,作文手眼心。”说明材料与工艺流程。

除读书与烟酒外,业余也写点诗文,因无成绩,便不提。

□读书人语

智慧洋溢,是我对这篇散文的看法。

妙语叠出、笑料从头贯注到尾,靠一种才气,而在这种冒昧唐突的写法与东拉西扯的琐事之外,分明看得清作者那双悠闲的冷眼。冷眼底层,俨然蛰伏一付淳挚的心肠。

幽默家使别人感到偷悦,多数人认为幽默家都是快乐的人。

从哪种角度审度这种快乐呢?幽默家比别人更多看出了天地间的悲悯,看清人生的乖张错讹,但他们并不优裕,否则洛克菲勒当是第一幽默家了,他们索性把错讹充为一只钩子,于浮世的垃圾堆里拣拾一两样或许有用的本西。

这种本西恰恰是被别人看作是可以捧复然而却百无一用之物。

在如今这么热闹的世间,持一双冷眼已不容易,滋养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也很难。但在文章中注入智慧,则需要才气与悲悯的契合。

于是我想起原野那本多次重印的书——《脱口而出》,常为两类人所爱。即包括初谙世事,喜欢调笑的少男少女,还有洞悉人心的沧桑人。

这几乎构成了一种幽默。不是吗? 【赵健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