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蒙(第2/3页)

吸 烟

在某些社交场合,当一些朋友拿出一支“万宝路”或者“红塔山”向我让烟的时候,当我说到我不会吸的时候,他们往往会表示惊愕:搞写作还不吸烟?

其实我也吸过烟,不搞写作的时候,不能搞写作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的时候。

我吸过的最差的烟是“航行”牌的,吸时不断灭火,不断爆响,吸完一个房间连一个楼道又辣又臭又呛。没吸烟的人闻到这个味比吸入这样的烟还要觉得可怕。丙级烟里“绿叶”就很不错了。乙级烟吸过的就多了:“青鸟”、“海河”、“烟斗”文(革中改为“战斗”)、“解放”、“古车”、“飞马”……介于甲乙级之间的有“前门”和“光荣”,特别是“光荣”,物美价廉,是抢手货。好烟嘛,“牡丹”、“凤凰”、“红山茶”、“彩蝶”直到“中华”、“熊猫”,咱们也都享用过。我的一位朋友主张换着各种牌子吸,这样才能突出那些质地最好的香烟,才能在吸好烟时产生有所不同的感觉。如果天天吸你最喜爱的一种好烟,好与不好的界限也就没了。我的实践完全证实了他的经验和哲学。

我还在一部苏联小说见到这样的描写: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斯大林点烟时从不用打火机,他认为打火机的汽油味会破坏最香的第一口烟的享受。我的实践也证明了这位伟人的经验是正确的——如果小说的描写属实的话。所以,即使在我吸烟的全盛时期,我预备过烟斗、烟嘴、烟缸、莫莫合(俄语中译为“马合”)烟荷包、莫合烟低金属与塑料烟盒……从却未预备过打火机。

我还常考验自己的控制力,例如吸着吸着突然停吸一天,或一天只准吸一支,或两天吸一支。我给自己提的口号是:不做烟瘾的奴隶,也不做戒烟教条的奴隶!

确实一直没怎么让烟成瘾。为什么还要吸呢?给自己找点事干,给自己创造一个即不打搅别人也不需要别人的机会,给自己制造一个漫思遐想的气氛,给自己的感官与精神寻找一个对象,去注意烟的色、香、味,分散一下那种种的压抑、烦恼和虚空。

至于“促进文思”,从来没有的事。我吸烟的效益是促进消除文思而不是促进文思。一吸烟就恍惚,一吸烟就犯困,一吸烟就用夹烟替换了执笔,用吞云吐雾替换了推敲辞句,用一口一口吸烟的动作代替了一笔一划的写字,用自生自灭的思忖代替了文学构思。于是不再冲动,不再技痒,不再对文学恋恋依依,乃至不再对社会生活、对友情恋恋依依,也不再有什么疑难,有什么不平了。吸烟可真好啊!

所以,到1978年6月,当“文革”以后又收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约我去北戴河改稿子的信函以后,我说戒就把烟戒了。刚戒时也略有失落感,吃完饭手指头老想揉搓点什么,嘴唇也想叼住点什么。那就找出一篇论述吸烟害处的科普文章看看,一看那些危言耸听的告诫,也就不想吸烟了。

我戒得很彻底,十余年了,再没吸过一支,有一次别人硬是递给我一支“555”,吸了一口,觉得不是味,扔了。不但自己不吸,而且很讨厌别人吸,呛人。(请吸烟的师友原谅!)

那次我说,我可能要恢复吸烟了。但毕竟没有恢复。也再不想恢复了。吸烟的历史,结束了。

写作与不写作

现在,时髦一点说,写作已经成为我的主要的生存方式啦。快乐和忧愁,信念和困惑,长进和挫折,经验和追忆……全都成了笔下的文稿啦。我也设想过假设我不写作,比如我搞数学,搞理论研究、当列车员(年轻时常幻想当列车员,随车走到各个角落),也都可能,但总不如写作“顺”。

回想过往,有相当长的年头,我不写作,而且每天体味着不写作的好处。我实心实意地给自己也给别人讲、反复讲不写作的好处。不写作有益身心健康。性癖耽佳句,这不纯粹是神经病吗?请问有哪个劳动者这么神神经经、浪费脑筋、浪费生命?不写作则是何等洒脱豁亮,吃得香,睡得甜!

不写作有利家庭和睦幸福,把写作的时间用来打家俱,粉刷墙壁,逗孩子,做几个小菜,看电影打麻将,这才体会到了人生的幸福。

不写作有利人际关系和谐。他不会怀疑你在讽刺他,他不会怀疑你在追求名利,他不会认为你思想“复杂”,他不会怀疑你在卖弄风骚,他不会怀疑你在逞能逞强、压他一头。他不会嫉妒你、排挤你、中伤你、视你为“劲敌”……

不写作有利于自身修养,含而不露,晕而不眩,无欲无愠,不言不争,和众尚同,随波逐流,如智如愚,若存若殁,大肚能容,开口便笑,随天地而周旋,寄日月以消长……这是何等的境界!何等的功夫,何等的太极阴阳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