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洁若(第3/3页)

去年8月,我陪萧乾去看望冰心大姐。那是凌叔华去世后头一次见到大姐。话题不知怎地就转到林徽因身上。我想起费正清送给萧乾的《五十年回忆录》中,有一章谈及徐志摩当年在英国怎样热烈追求过林徽因。我对大姐说:“我听说陆小曼抽大烟,挥霍成性。我总觉得徐志摩真正爱的是林徽因。他和陆小曼的那场热恋,很有点做作的味道。”

大姐回答说:“林徽因认识徐志摩的时候,她才十岁,徐比她大十来岁,而且是个有妇之夫。像林徽因这样一位大家闺秀,是绝不会让他为自己的缘故打离婚的。”

接着,大姐随手在案头的一张白纸上写下这样十个字:

说什么已往,

骷髅的磷光。

大姐回忆说:1931年11月11日,徐志摩因事从北平去上海前,曾来看望过她。这两句话就是徐志摩当时写下来的。他用了“骷髅”、“磷光”这样一些字眼,说明他当时已心灰意冷。19日,徐志摩赶回北平来听林徽因用英文做的有关中国古建筑的报告。当天没有班机,他想方设法搭乘了一架运邮件的飞机。因雾太大,在鲁境失事,不幸遇难身亡。

正写到这里,梁从诫打来电话,由于萧乾适赴文史馆开会,是我接的。他说,15日晚上费慰梅给他挂来长途,告诉他费正清已于 14日逝世,委托梁从诫转告在北京的友人。我感到了岁月的无情: 又一位了解中国并曾支持过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美国朋友离开了人间。1987年1月我陪萧乾赴港时,曾在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位教授家里看到一部梁思成的英文遗著《中国建筑史图录》(据梁从诫说,其中“前言”部分,一半出自林徽因的手笔),那就是由于费正清夫妇的无私帮助,才得以在美国出版的。

1988年,萧乾的老友、马来西亚槟州首席部长林苍佑携夫人访华,我们到香格里拉饭店去看望他们。他指着周围像雨后春笋般冒起来的新型大厦对我们说:“这些跟任何西欧大城市有什么两样?还有什么民族特色?”

1985年1月我们访问槟州时,曾目睹马来西亚的华族从中国运木材石料,不惜工本盖起具有民族特色的祠堂庙宇和牌楼。在美国、日本、新加坡,凡是有华裔居民的地方,都能看到琉璃瓦、大屋顶的建筑。然而我们却好端端的把城墙、牌楼、三座门等历史悠久的文物群都毁掉了。在《大匠的困惑》一书中,林洙记述了梁思成、 林徽因伉俪在保存古迹方面所作的努力(尽管到头来在很大程度上归于徒劳),让后人进一步了解这两位中国知识分子的动人事迹。

放下此书,我不禁黯然想道:林徽因倘非死于1955年,而奇迹般地活到1966年8月,又当如何?红卫兵绝不会因为她已病危而轻饶了她。在红八月的冲击下,她很可能和梁思成同归于尽。从这一点来说,她的早逝竟是值得庆幸的。她的遗体得以安葬于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那里还为她竖起一块汉白玉墓碑。

美国汉学家费正清的夫人费慰梅在《回忆林徽因》一文中说:“在她身上有着艺术家的全部气质。她能够以其精细的洞察力为任何一门艺术留下自己的痕迹。”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曾出现过像达·芬奇那样的多面手。他既是大画家,又是大数学家、力学家和工程师。林徽因则是在中国的文艺复兴(五四运动)时期脱颖而出的一位多才多艺的人。她在建筑学方面的功绩,无疑是主要的,然而在诗歌、小说、散文、戏剧方面,也都有所建树。我衷心希望文学研究者在搜集、钻研五四以来的几位大师的鸿著之余,也来顾盼一下这位像彗星般闪现在五四文坛上的才女所留下的珍贵的痕迹,她是不应被遗忘的。

1991年9月16日

□读书人语

林徽因有“中国现代第一才女”的美誉,如费慰梅所说,“在她身上有着艺术家的全部气质。她能够以其精细的洞察力为任何一门艺术留下自己的痕迹”。若把这篇散漫而凝重的叙述散文比成一幅画,它绝不是用西洋技法精心绘制的人物肖像,逼真传神,而是以散点透视展现形象的水墨写意,妙在笔画之外。作者以追忆的方式,粗线条地把一位美丽端庄、感情细腻、聪慧锐敏的才女,朦胧呈现在读者眼前,给人以隔雾看花的美感。

文章的节奏舒缓随意,语言朴素雅淡,淳静里涌动着一股内在的音韵,作者那份对已往时光的细腻探微,对情感的真切寻觅,完全凝结在质朴的叙事结构里。文之魅力,皆在平淡。 【傅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