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 红(第10/12页)
这之后,鲁迅先生的热度仍高,若再这样热度不退,就很难抵抗了。
那查病的美国医生,只查病,而不给药吃,他相信药是没有用的。
须藤老医生,鲁迅先生早就认识,所以每天来,他给鲁迅先生吃了些退热的药,还吃停止肺部菌活动的药。他说若肺不再坏下去,就停止在这里,热自然就退了,人是不危险的。
在楼下的客厅里许先生哭了。许先生手里拿着一团毛线,那是海婴的毛线衣拆了洗过之后又团起来的。
鲁迅先生在无欲望状态中,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想,睡觉是似睡非睡的。
天气热起来了,客厅的门窗都打开着,阳光跳跃在门外的花园里。麻雀来了停在夹竹桃上叫了三两声就又飞去,院子里的小孩子们卿卿喳喳的玩耍着,风吹进来好象带着热气,扑到人的身上,天气从刚刚发芽的春天,变为夏天了。
楼上老医生和鲁迅先生谈话的声音隐约可以听到。
楼下又来了客人。来的人总要问:
“周先生好一点吗?”
许先生照常说:“还是那样子。”
但今天说了眼泪就又流了满脸。一边拿起杯子来给客人倒茶,一边用左手拿着手帕按着鼻子。
客人问:
“周先生又不大好吗?”
许先生说:
“没有的,是我心窄。”
过了一会,鲁迅先生要找什么东西,喊许先生上楼去,许先生连忙擦着眼睛,想说她不上楼的,但左右的看了一看,没有人能替代了她,于是带着她那团还没有缠完的毛线球上楼去了。
楼上坐着老医生,还有两位探望鲁迅先生的客人,许先生一看了他们就自己低了头不好意思的笑了,她不敢到鲁迅先生的面前去,背转着身问鲁迅先生要什么呢,而后又是慌忙的把毛线缕挂在手上缠了起来。
一直到送老医生下楼,许先生都是把背向鲁迅先生而站着的。
每次老医生走,许先生都是替老医生提着皮提包送到前门外的。许先生愉快的、沉静的带着笑容打开铁门闩,很恭敬的把皮包交给老医生,眼看着老医生走了才进来关了门。
这老医生出入在鲁迅先生的家里,连老娘姨对他都是尊敬的,医生从楼上下来时,娘姨若在楼梯的半道,赶快下来躲开,站到楼梯的旁边。有一天老娘姨端着一个杯子上楼,楼上医生和许先生一道下来了,那老娘姨躲闪不灵,急得把杯里的茶都颠出来了。等医生走过去,已经走出了前门,老娘姨还在那里呆呆的望着。
“周先生好了点吧?”
有一天许先生不在家,我问着老娘姨。她说:
“谁晓得,医生天天看过了不声不响的就走了。”
可见老娘姨对医生每天是怀着期望的眼光看着他的。
许先生很镇静,没有紊乱的神色,虽然说那天当着人哭过一次,但该做什么,仍是做什么,毛线该洗的已经洗了,晒的已经晒起,晒干了的随手就把它团起团子。
·“海婴的毛线衣,每年拆一次,洗过之后再重打起,人一年一年地长,衣裳一年穿过,一年就小了。”
在楼下陪着熟的客人,一边谈着,一边开始手里动着竹针。
这种事情许先生是偷空就做的,夏天就开始预备着冬天的,冬天就做夏天的。
许先生自己常常说“我是无事忙。”
这话很客气,但忙是真的,每一餐饭,都好象没有安静的吃过。海婴一会要这个,要那个;若一有客人,上街临时买菜,下厨房煎炒还不说,就是摆到桌子上来,还要从菜碗里为着客人选好的挟过去。饭后又是吃水果,若吃苹果还要把皮削掉,若吃荸荠看客人削得慢而不好也要削了送给客人吃,那时鲁迅先生还没有生病。
许先生除了打毛线衣之外,还用机器缝衣裳,剪裁了许多件海婴的内衫裤在窗下缝。
因此许先生对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楼跑着所穿的衣裳都是旧的,次数洗得太多,钮扣都洗脱了,也磨破了,都是几年前的旧衣裳,春天时许先生穿了一件紫红宁绸袍子,那料子是海婴在婴孩时候别人送给海婴做被子的礼物。做被子,许先生说很可惜,就检起来做一件袍子,正说着,海婴来了,许先生使眼神,且不要提到,若提到海婴又要麻烦起来了,一定要说是他的,他就要要。
许先生冬天穿一双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时还穿着。
有一次我和许先生在小花园里一道拍一张照片,许先生说她的钮扣掉了,还拉着我站在她前边遮着她。
许先生买东西也总是到便宜的店铺去买,再不然,到减价的地方去买。
处处俭省,把俭省下来的钱,都印了书和印了画。
现在许先生在窗下缝着衣裳,机器声格答格答的,震着玻璃门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