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

1911-1966

陈梦家,浙江上虞人,中国现代新月诗派著名诗人,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1931年曾与徐志摩、方玮德共同编辑出版《诗刊》。1934年后专事古文字学和考古学的研究。集有《梦家诗集》、《梦家存诗》等,所编选著名的《新月诗选》,影响深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选本。

五 月

五月,季候正是初夏,白的黄的月季花开了。天气却是变化无常,还不时要担心到受寒,有时候的太阳又会累到人出汗。三个月来江南一带隔着三两天就是下雨,街上的灰尘一忽干了一忽又泥泞了。在晚上,气候转到阴凉,像早上一样感到薄寒。我住在一个偌大的城市里——一个都会,近傍一块九十九里周围的营地,在平时,晚上躺在三层楼的床上,从窗口看出蓝天里的星子。抽一枝烟,在冥想一些空幻的事。可是这两天,窗外是漆黑得分不清天和地的疆界,那一阵阵求偶的蛙声,容易使一个年青人感伤。时间就常常被荒废了,没有一点兴头写一首诗。

在这种下雨的晚上,我只觉到不安。一个人落寞地坐在一间小房子里,对着这灯光说不出一句话。我似乎在等待,等待时间的过去,而时间又仿佛在等候我的进行。心总是漠然地,一个晚上在昏昏迷迷里度过了。这时间,把一切兴趣都赶走了。等到可以睡觉的辰光,让那不止的恶梦来宰割残余的灵魂。

日子是这样不小心地被糟蹋了,我反而常常烦恼。想到自己堕落在不可自救的火焰中,总望掉下一行眼泪来赎罪。心是变硬了,无论是清夜,细雨或是夜鸟多么凄凉,我是长久不哭了。性情在年岁上变成异于往日的古怪,我常常拒绝一切交游,而孤独地活着。我晓得一些朋友在气我,像我在恨他们。这应当原谅的,我是对于一切都骇怕了。整天用两条腿在各处走,神情是飘然的,而且有了风采似的。就这般从太阳出山一直到天黑,做了一个极清闲的人。自己是一天比一天懒,恨不得有一时不知觉地睡倒了,永远不起来。

但是从恶梦中我被仇人杀了又醒来,依然听雨落在窗子上,身体轻浮得像灵魂飞掉一样。

每每是如此妄想:安静的睡了,等第二天的清早自己的魂魄寻不到躯壳才好。偏偏第二天还要听见第一声的鸡叫,看见太阳又照进来。我还有什么好说?对着青天,我只有叹气。

于是我走起来,充实我的胃。用我的右手梳齐我的头发,把那风尘和风采一齐装饰在我可贵的美发上——这曾经被女人所称赞过的。一件四季的蓝布衫再穿上,我出门了。自然我不敢再望一望睡在对床那可怜的年青人,苍灰的脸一天比一天难看,他在小小的摇篮里蠕动地干的那一套什么把戏。我已经看惯,使我不敢再看了,他那一双失神的白眼乞怜似地向我望。但是我能给他什么呢?我告诉过他叫他不要再睬我,我是一只残酷的野兽,感情把我的心烧焦了。他喜欢夸张,喜欢谈欧罗巴和中国的大事,喜欢谈治理人和做人的方向,喜欢从嘴角溅出泡沫来,喜欢用苍白的手打响桌子。这可怜的人!可是我完全和他两样,我是僵死的,爱一点永远的空虚和静默。我自己知道,我是朝着死的幻象中走去。这可怜的人,连一点怜惜他的心我都将没有了。我厌恶,他那心里对着我的感情烧着贪婪的火!

我一个人出门了,我经过一条池塘,水是盈满的,铺满了不露缝的青萍,小小的刚脱了尾巴的小青蛙,黑黑的两条小腿在池塘边跳,这是那永夜鸣噪的青蛙的子孙,在我的鞋子下无声息地死了。在我回头一望的时候,那前面的又活活泼泼地跳到我笨重的鞋子下,死了。小路上,怪难看的蚯蚓在湿的泥上爬,使我的胃翻动,我只好不看了。然而这是每个早上所遇见的小动物。

我走过一条桥,这是一个整齐的花园,露水亮亮的挂在冬青树上。那飞鸟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在天空中飞又叫着。白的大绣球花开了满树,从远处我隐约看见一点红围中的颜色。这该是一个多好的早晨,紫藤花和木蔷薇都开着,而这应当不是一个人散步的地方。

现在我是一个人了,我清楚记得在去年的五月,这五月的园子里,我是曾经触破我的手摘过一朵花给一个人的,她是走了。看到花比去年长得更好,露水又新鲜,虽然有点子凄凉,但不曾落泪。想到隔几天刮一阵风下大点子的雨我就快乐起来,地上一定掉满玫瑰的瓣子,而憔悴了。想到时光会使人老,使人死,真真使我畅快。一个年青人所骄傲的是他的年纪。但年纪总是不久长的,这一点不错。

看看白绣球花躲着的一条红围巾,我好笑起来。这样好的五月的早晨,香的花,新鲜的露珠,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