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槐(第2/2页)

一整天,我都不离楼的呆在窗前,眺望着那株枇杷。那金黄的颜色,像变成无限大似的,简直浮漾到我的眼前来了,一伸手仿佛就能摸到那些成结成串的果子。我回想着梦境,描摹着吃枇杷时的滋味:又多水,又甜,剥皮,吃肉,去核,是抛了一个又来一个地……我开闭着嘴巴,神经质似的笑着,津津地舐着嘴唇,肚里仿佛有虫在爬,那样的难受。有时想呆了,我会自言自语地说:

“甜吧,甜吧?”

接着又用劝导或者责备的口气说:

“怎么不捡黄一些的吃?那个有虫,而且还是酸溜溜地!”

那样地想着,突然地一个念头闪过我的心头了——还是去偷吃。

开始还以为这种念头是可耻的,愚蠢的,但结果却认定试它一次也没有关系。而且像得到一个绝妙的计策似的,叹了一口气,得意洋洋地摇头。于是我仔细地观察起来:那样进园,那样爬树,要那样才不会被人看见。

园门是长年紧闭着的,但我看见近门的地方,有一个墙缺,上面生着狗尾草,时常有一种很可怕的,俗名水骨虫的虫类在墙上爬。平常我很怕那种虫,一看见就会起跳,但这次我却没有想到这层。

“在楼上半天,你做些什么事?”

袓父在走廊上碰到我,敲着拐杖问。那根竹竿他是时常带在身边的,说那是点金的财神棒,所以他老是把它碰碰的敲着砖地。

“在父亲的旧书箱里找本旧书。”

“那才好,不过你可不要把书箱翻乱。”

他说着还笑了一笑,这是难得的。只有听到读书一类的话,祖父才欢喜,因为他自己虽是由贫农出身的富农,可是他要我们读书,因为他说一个家庭要繁荣,不但要耕,而且要读,读书是跟买田置地一样重要的。

看到他脾气还好,我鼓起勇气向他要求:

“爷爷,让我到外边玩玩。”

“去吧,却不准闹事,闯了祸回来,得提防你的脚骨!”

我连声应是,拘拘谨谨的走向大门,仿佛很听话似的。但一走出门,我就拔着脚跑了。世遂妈的园子就在我家后面,横过一条小巷就是那扇陈腐的园门。我把它轻轻一推,希望它会倒掉,但没有用。于是慌忙地向周围一望,看见没有人,园里也是静静的,使我鼓起了勇气。墙十分低矮,爬进去倒很容易,可是爬树却是困难了。

经过了许多曲折,我终于达到枝头,隐在树叶中拼命的吃,没有一点选择的,差不多连皮带核的,只要是枇杷就放进口里,咀嚼也忘掉了,一骨碌吞下肚去就算,会不会生病更是计较不到。甚至有虫的也吃进去了,那种急性的吃法,我现在还能如同亲身经历似的回想起来,仿佛肚里满是枇杷核,枇杷汁似的,膨胀得非常难受。

正当吃得过瘾了,预备下来的时候,忽然听到世遂妈的声音:“是谁呀!是谁呀!”

本来我已有一只脚伸出茂密的枝叶外面,听到这声音一慌,连忙想把脚躲回,但一个落空,嘭啦一声的跌下来了。

伤势自然很重的,因为我一连几天不还魂,只是昏沉沉的睡着,觉得遍身都十二分疼痛。醒来的时候,看见祖父和母亲都坐在我的床前。

“他脚上扭伤了一块骨头,再想法替他医医才好。”

祖父严厉地,野蛮地看着母亲:

“你替倒门楣的儿子医病?这点钱宁愿拿来吃饭!哼,这次不跌死……”

他骂着,敲着竹拐杖,愤愤地走开了。因此母亲再不敢提一句请大夫的话,随我自己痛得死去活来。她虽则爱我,但在祖父的严威下,敢多说一句话吗?

在床上睡了几个月,我才能起来,多谢天,虽则睡得这么久,却还没有烂了半个身体!可是那块扭伤了的骨头,却不折不扣地便栽跛了脚,变成了残废了。

那回不曾跌死真是奇怪的,我自己觉得不可思议,大约祖父也要不胜怏怏吧。

□读书人语

吃,是一种欲望,它是与生俱来的人类的一种本能。其实,除了吃以外,人类还有高于这种生理要求的精神欲望,即对知识、文化的追求,人类从昏昧的暗夜走到高度文明的今天,靠的不正是那盏知识的明灯吗?其实,无论你如何禁锢知识,扼杀人的求知欲望,人们还是会像偷食枇杷的孩子来偷食这知识的“禁果”的。

不要扼杀孩子的各种欲望,要保护他们的好奇心。有好奇,才有诱惑,有诱惑才能激发创造力。好奇、诱惑、创造,这是生命的原欲,有这种原欲,才能去摘取“金枇杷”。

文章沿着对枇杷的思、梦、偷几个层次展开,充满了梦幻的童趣,为了得到枇杷,不惧祖父的杖责,不惧趺伤了腿脚,甚至象害痨病或者伤寒症一样,“愈难得到和愈不能吃的东西,愈想吃。”竟致因偷食过量而不惜伤及性命。这是怎样一种欲望和勇气呵!实景清而空景现,实写偷食枇杷的全过程,但字里行间无不升腾着对求知欲的象征描写。结尾处,祖父因“我”没跌死的“不胜怏怏”,充满机趣。 【李万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