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第2/2页)

发现了快乐由精神来决定,人类文化又进一步。发现这个道理,和发现是非善恶取决于公理而不取决于暴力,一样重要。公理发现以后,从此世界上没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发现了精神是一切快乐的根据,从此痛苦失掉它们的可怕,肉体减少了专制。精神的炼金术能使肉体痛苦都变成快乐的资料。于是,烧了房子,有庆贺的人;一箪食,一瓢饮,有不改其乐的人;千灾百毒,有谈笑自若的人。所以我们前面说,人生虽不快乐,而仍能乐观。譬如从写《先知书》的所罗门直到做《海风》诗的马拉梅(Mallarmé),都觉得文明人的痛苦,是身体困倦。但是偏有人能苦中作乐,从病痛里滤出快活来,使健康的消失有种赔偿。苏东坡诗就说:“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王丹麓《今世说》也记毛稚黄善病,人以为忧,毛曰:“病味亦佳,第不堪为躁热人道耳!”在着重体育的西洋,我们也可以找着同样达观的人。工愁善病的诺凡利斯(Novalis)在《碎金集》里建立一种病的哲学,说病是“教人学会休息的女教师”。罗登巴煦(Rodenbach)的诗集《禁锢的生活》(Les Vies Encloses)里有专咏病味的一卷,说病是“灵魂的洗涤(puration)”。身体结实、喜欢活动的人采用了这个观点,就对病痛也感到另有风味。顽健粗壮的十八世纪德国诗人白洛柯斯(B.H.B rockes)第一次害病,觉得是一个“可惊异的大发现(Eine bewunderungsw rdi ge Erfindung)”。对于这种人,人生还有什么威胁?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最大胜利。灵魂可以自主——同时也许是自欺。能一贯抱这种态度的人,当然是大哲学家,但是谁知道他不也是个大傻子?

是的,这有点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价。这是人生对于人生观开的玩笑。

□读书人语

“快乐”是每个人时时期望提及的字眼。这绝非生活中没有快乐,比如饮一杯清茶、哼几句小曲,甚或前后左右转上它几步,都是一种快乐,都可以让人优哉游哉一番的。所以时时期望时时提及,是因为人们希望快乐常驻,日日月月年年。但如钱锺书先生这般,把快乐这两个字“拆”散了,“揉”碎了,生生地咀嚼出人生的大彻大悟来,十亿人众中,怕没儿人,而从中咀嚼出“灵魂可以自主——同时也许是自欺”来者,便舍钱先生其谁也了!

把自己先装在钱先生“灵魂可以自主——同时也许是自欺”的这簇炉火里,与自己的生命体验一起,炼上它七七四十九天,得丹者,智;得法者,愚。

我这样读《论快乐》。 【程步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