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 陀(第2/3页)

“这丫头!”

天色渐渐昏暗,峡谷更加静寂。他收入烟袋,掮起包袱,拿了棍杖,起身去了。那丢下的烟灰,被风吹到溪里,同泡沫一齐流去……

宿 店

客人投进店里,已是迟暮。

说是店,其实只是沿路而筑的一间小小的石屋。屋后便是岭,石隙里蓬蓬勃勃生着荆棘和野草,左边植着三五十株什么树木,挺拔的身干高高插入夜空。树下有一座羊舍,用红石片砌的,倒也整齐。越过路,正临着门的是那溪涧;至此水势好象大了些,只听见汩汩的响。

店家叼了烟袋,立在路旁,迎候着客人。

“路上好运气啊!”这样招呼着,他堆下笑脸,并不打什么手势。

那小狗跳上前去,欢迎来客似的汪汪的叫着。

“豹子,豹子!”

店家把它喝住。那狗就一跳,伶俐的跳到主人身边,绕着膝撒起娇来。老人在它的头上拍了两掌,欣然说道:

“怎样了?这是不行的!”

那汉子不慌不忙走进屋前搭着的柴棚,按着行旅上的习惯,将包袱放到石台上,倚了行杖,自己拣了里面的座头坐下。摘去毡笠,往台子上一抛,吩咐过吃的,一并要了茶水。

“茶水就来。吃的倒要委屈客官,火烧还剩的有几个,小米也有,酒可不行了。”

店家答应着客人,一面向里面走,不多时送上一大碗浓浓的茶来。茶叶是从山里的灌木上采的,颜色红艳,自有一番野味。

店家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五短身材,倒有一副粗大的骨架,走路时两脚分开,鸭子似的,足见当年挑过重担,出过大的力气。那装束,使见了的人也分不出是他像熊,或者是熊像他,总觉得可笑。

“好了啊。”

先前那牧女在灶下招呼了一声。老人蹒跚的走了进去,不久就端出半钵热汤,打发客人洗脚。自己也在旁边坐下,一面吩咐那姑娘烧饭,又慢慢的装上烟袋。小狗卧在老人脚边,呼呼的打着鼾吹。不知从何处来的雄鸡,在路上拍着翅,咳嗽着昂然踱了进来。

在外面,天色渐渐的黑下来了,光耀的星,在耿耿的下窥溪谷。悄寂的夜,沉沉的覆盖着群山。对面那岭在朦胧中露出它的尖顶。矮树同荆棘时时发出呓语似的骚嚷。那在暗中发光的路,则寂然伸向远处,是纵然贪路的客人也已落店的时分。只有溪涧的水潺潺流着,一点也不显出疲倦。熊熊的灶下的火光在门外的路上,在对面的岸上跳跃着。老人忽然从沉默中抬起头来,手插进毡笠下面搔着头,大声嚷道:

“要把锅烧红了啊!”

“知道了!”那女孩愤忿的这样应着。

虽然看见火光已经低微下去,老人却仍旧咕噜着说。

“知道了,要不把自己也塞进灶里才好呢!”

却说那客人将脚浸在钵里,痒痒的正要入睡,吵声忽然把他惊醒,这就想起那岭下的牧女。他打着呵欠,问是店家的什么人,说是倘不遇见那大姐,保不定要在溪谷里过夜了。

老人听了这话,也不作声,一面磕着烟袋,径去招呼灶下的姑娘。

“喂,喂,丫头,这客官说是你的熟人哩——”

“熟人便怎样?一个鼻子加两个耳朵!”

“呵哟,你看这嘴!”老人笑着说。“你要知道,哥哥不回来,须怪不得爷爷啊。”

现在我们不妨假想,这人家原来也许并不这样冷清,只因别的人都先后死去,所以剩下了祖父,哥哥,妹妹三口,却是仍旧清苦的活着。或者是下山置办东西时曾答应给她买头巾的哥哥还没有回来!或者是她洗手的时候把戒指落到溪里了;或者是昨天夜里黄鼠狼拖去了她养的小鸡,因此发起脾气来了。客人看了这情形,有意支唔开去的问道:

“往下走要几天哪?”

“好脚程,五天一个来回……”

这时那小狗跳到路旁,哗哗大嗥。老人站起来,咳嗽着沿了溪涧走去,停了一刻,又慢慢的转回。那女孩直迎了出来,急切的问道:

“爷爷,回来了吗?”

唉唉,我们恰恰猜中了呢。老人䀹着眼,打趣的说:

“爷爷是回来了,哥哥可没有。他说,一生也不回来,连爷爷也不要了,丫头太淘气!”

这样打着哈哈,惹的那狗似乎也笑起来,左趱右跳的只想和他亲嘴。几乎是一直都沉默着的那客人,是已经洗完脚,在懒散的吸着烟;火光在他的忧郁的沉思着的脸上亮了一下,立刻又暗淡下去。他望着暗中的溪涧,以及溪涧后面,那隐在朦胧的雾里的山影,默默的在心里哼着山里的小曲。至于明天的脚程,是早已让明天记取。

在群山上面,密布着和蔼而渊深的夜,游过淡描的云,溪涧则在荒寂中发出含糊的谵语。就在这与世界隔离着的谷里,这终年喃喃的溪边,人们上山打柴或牧羊,一年一年的活着,在石头上生根。这自然的结果,是连嘴都显得拙笨起来了。当吃过饭之后,在挂在墙上的灯下,客人坐在炕上,凭着几案,店主觑得那女孩不在,则讲着年青时的故事。当然的,假若他扮熊,也许还过得去,那口才可不行得很,讲到后来,竟使客人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