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 灵(第2/3页)

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梦。记得人民日报出版社的“百家丛书”里,有一本巴金同志的《十年一梦》,是《随想录》的选本;不久前在报上读到一篇文章,题目也是《十年一梦》。不过前者指的是“文革”十年,是旧梦;后者指的是改革开放的十年,是新梦。沿袭我们的习惯用语,前者意在“暴露”,后者意在“歌颂”。《八十年代散文精选》是八十年代的作品,属于后十年范围,但千丝万缕牵连着前十年,乃至几十年,新梦套旧梦,旧梦套新梦,欲说还休,欲休还说,剪不断,理还乱。

梦与觉、醉与醒、幻与真、虚与实、显与隐、形与迹、光与影、暗与明,都是生活里一事的两面,互相依存,而泾渭自分。

第一个把水搅浑的是庄周:“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人即蝴蝶,蝴蝶即人,后人渐渐的把梦与人生混为一谈,什么“浮生若梦”,“一场大梦”,“事如春梦了无痕”,“百岁光阴一梦蝶”,一发而不可收拾。

梦与文学确有一脉相通之处,文人大抵爱做梦,创作本身就带有梦的意味。唐诗宋词,“梦”字几乎被用滥;历代小说笔记名作,梦话连篇,以梦为书名的也不少;汤显祖以“玉茗堂四梦”著名,说明梦富于戏剧性。“礼拜六派”有一位小说家,干脆以“海上说梦人”为笔名;张恨水写过《八十一梦》;五四新文学运动初期,刘大白的第一本白话诗集,命名《旧梦》。但到了三十年代,形势一变,梦开始遭忌讳,梦与现实,俨如唯物唯心的天堑,壁垒森严,不让越雷池寸步。何其芳以《画梦录》名藻一时,害得他后来自怨自艾,忙不迭自我检讨。施蛰存因为推荐文学青年读梦化蝴蝶的《庄子》,受到鲁迅的批评,退却时又拿庄周“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话打掩护,落得倒霉几十年才翻身。鲁迅是值得尊敬的,因为他毕竟刚正,严分是非爱憎,决不肯含糊半点。但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看够了这几十年间的是是非非、唯唯否否、亦是亦非、亦非亦是、忽唯忽否、忽否忽唯、颠来倒去、倒去颠来,不知有何感想?或许也不免喟叹前尘如梦,以自己的过分认真峻切为憾吧?

据说至人无梦,而芸芸众生,终不免为梦所苦。梦是相思的止渴剂,痛苦的逋逃薮,希望的回音壁,补天的五彩石。可惜良宵苦短,好梦难圆;春梦无凭,恶梦却常常变成事实。梦中得意,醒后成空,南柯梦和黄粱梦是世人熟知的故事。被失望折磨过久,难得碰巧有点好事,反而会疑心自己在做梦,不相信是真的。我做过无数的梦,早如游丝飞絮,了无影踪,只有一梦特别,没世难忘。“文革”初期,我就被投入监狱,侘傺悒郁,经常乱梦颠倒。有一次梦见和熟朋友欢聚,自在逍遥,快若平生。我忽然明白身在梦里,惊呼:“这是一场白日梦!”此情此景,真是太悲哀了!

梦有长短,生理学的梦很短,心理学的梦却很长。美国科学家发现人做梦时眼球会快速跳动,根据这种生理现象选了一大批人做实验,测定最长的梦历时二小时又二十三分钟。心理学的梦却动辄十年几十年。“文革”茫茫十年,人心望治,如大旱之望云霓,但当时有一种权威的预言,却还说以后每隔七年八年就要来一次,不禁使人想到《西游记》里的唐僧,没完没了的九九八十一难,一忽儿盘丝洞,一忽儿火焰山,不知何年才到得西天?美国作家欧文有一篇小说,描写有个乡下人入山打猎,倦极而眠,一觉醒来,已经过了二十年,回到村子里,满眼陌生人,世界大变。中国也有类似的传说:晋代有个樵夫上山打柴,遇到两个童子下棋,放了斧头作壁上观。一局未终,发现斧头生锈,木柄已经烂掉,回家后山川依旧,人事全非。原来那两个童子是神仙,樵夫只睁着眼做了个短梦,“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世事也正如弈棋,如果能在不知不觉无思无虑中瞬息嬗变,像电影里的叠化镜头,人间真有这样的梦,倒也痛快,省了许多苦熬穷捱,痴心妄想。

中国传统奉散文为正宗,如果把《论语》、《孟子》、《道德经》、《南华经》都算上,直到《梦溪笔谈》、《陶庵梦忆》、《阅微草堂笔记》这类作品,真是浩浩如长江大河,注之不盈,汲之不竭。但七十年来却有个绝大的变化:政治风云一紧,散文的河道就淤塞,如响斯应,历历不爽。“文革”十年,散文河底朝天,土地龟裂,一睡沉沉,成为不毛之地。进入改革开放的十年,才如梦初醒:一夜江边春水生,洪波细浪,激荡推涌,洋洋洒洒,映照出这时代生意盎然的一面。这散文百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聚会,就是很好的印证。莎士比亚的喜剧《仲夏夜之梦》,写神仙无心出错,闹了一回恶作剧,在雅典城外的树林里,把两对情人耍弄得神魂颠倒,爱恶错乱,啼笑皆非;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我们也演了一出《仲夏夜之梦》,没有莎士比亚式的浪漫,却十分惊心动魄,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散文前景如何?神仙大概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