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 以

1909-1959

靳以,原名章方叙,天津人。大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1933年后,曾分别与郑振铎、巴金合编《文学季刊》、《文学月刊》。建国后为专业作家。现有《靳以选集》行世。

散文三试

苦痛和快乐

我逡巡在苦痛和快乐的边沿上,小心地迈着我的脚步,原以为它们中间有遥远的距离,不曾想它们却是那么相近,我左右顾盼,它们就在我的两边。我的脸中充满了愉悦和恐惧,我只得更小心地迈着我的脚步。

我不怕苦痛,可是我也不拒绝快乐。这么长久的时日,我只在苦痛的沉渊中泅泳。它虽然是静止的,可是它的波面上停留不住一粒细尘。我用绝望的声音歌唱着我那痛苦的心,从遥远的天边外,响着微细的回应,我的眼前倏地闪了一道光,我瞥见快乐的影子,当我伸出手去,全身俯就它的时候,它就远逝了。

是谁把我拖上来的,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我是被一只温柔的,好像无力的手把我牵引上来了。我重复看见花,看见树,看见了穿碎白云的飞鸟。我用感激的目光追寻,可是没有一个人在我的面前。我低下头来,看到附着我心上的永不磨灭的影子,原来他早已投入了我的胸怀。

我从苦痛的沉渊中爬出,站起身来,才看到快乐原来就在面前。可是我转回头去,我又望到仍在苦痛中的一群。我虽不曾自去攫得快乐,把苦痛掷给别人;可是我也不忍心独自跨过去,无视他们的苦痛。我们的苦痛是一个,快乐也是一个。我们都要跨到快乐中去,我看着我那无力的两手,我不知道先向谁伸出去?我注视着他们,每一张脸都是我熟习的,都是不曾被苦痛淹没而怀着希望的微笑的。我们共过苦痛的,我怎么能把他们遗忘在苦痛之中?我奋力引他们上来,一个又是一个,虽然在困苦中,他们仍有浓厚的兄弟般的爱情,他们并不争先。可是我的力量还是不济了,当我又引着一个的时候,几乎把我又拖下去。幸亏有另外的两只手拉住我,我回头观望,原来是早被我引上来的得到苏息的人的手。我望着他,好像说:“你应该休息呵!”

他望着我,好像回答:“当着我的同伴还在苦痛中,我不能安心休息的。”

于是我们共同伸出手去,共同把陷在那中间的都引上来。我们都从苦痛中抬起头来,站直了身子,还是我们那一群,一齐大步向快乐中走去。我们最快乐,因为我们所得到的是穿过苦痛的快乐。

生命与爱

我抬起眼来,无数的雪白云朵向上飞翔,我细心观望,原来是浴着朝阳的鸽群,愉悦地飞向蓝天的阔胸。

那边,高摩天际的大树的高枝,正有小鸟快乐地叫跳着,一头小松鼠,钻到尖顶,扬着鼻子望过那一片无垠的湛蓝,便迅速地沿着树干奔下来了。那树还缠绕着青青的藤蔓,开着小蓝花,在空隙的所在还有像安放在地里的小圆菌。美丽而骄傲的牵牛,从黑夜的磨难中过来,满心都是泪,迎着初起的太阳。小草顶着一滴露水,一星光辉,昂着它们的头。土地都微微地动着,原来那下边还有不被看到的想翻到地面上来……

呵!生命是无所不在的,爱也无所不在。

我有生命,我也有爱。我有旺盛的生命,我有固执的爱情。我用我的爱情,滋育我的生命的树,使它在大地间矗立,不怕大风雨的摇撼。让它满身流着血,全是伤,只要它能托住天的一角,不使荫蔽在它下面的蒙受些微的损伤。为了他人的生命,我要生命;为了他人的爱情,我要爱情。爱使生命丰富,爱使一个生命联起又一个生命,为什么太阳从早到晚用殷切的眼热望着受难的大地?为什么绕着太阳的月亮以它的光为光转照着人间?为什么潮水如约汹涌地奔向海岸?在岩石间留下它的话语?为什么星星和流萤相互地眨着眼睛?为什么人能忘了自己?用发亮的眼睛凝望,随时都有可以奉献的生命?就是自己的生命不在,欣喜地看着他人享受生命。是这爱情使天地广大,是这爱情使日夜分明,是这爱情拯救了受难的人群,是这爱情使一颗心成为万颗心——人的生命联起万人的生命。

如果生命没有爱情,太阳不顾恋地远去了,月亮不再有光;海水枯了,不再有波浪;土地把树掷出去,星星也四散消逝了,流萤跌在地上。人们互相恨着,像鸵鸟一样钻到岩穴里,等待着死亡。不,不,我想没有一个人甘心世界这样达到它的末日,不是为自己不到百年的生存,是为了那必须继续下去的,永不灭亡的人群。

我歌颂生命,我歌颂使生命常青的爱情。我爱自己的生命,我更爱别人的生命。我不因为我那困苦的生命就加以诅咒,我用爱来洗净它的困苦,我用爱使别人的生命丰富,使别人享受他们生命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