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晗(第2/2页)

一多的气质是刚性的,肚子里有什么,嘴里说什么,从来藏不住话。而且,受不了气。在乡下住,明白了农民的苦痛,他会气得说不出话。谈到政治上的种种,越谈越多,他会一晚睡不着,辗转反侧到天亮。朋友间一言不合,会得当场吵架,眼睛都红了,口吐白沫。等到误会消释以后,又会握手言欢,自动赔不是。

这两年,经过磨炼太多的忧患,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即使在极不快意的时候,对任何一个来访的朋友,温言悦色,从无倦容。并且,他还有一套说服人的本领,左说右说,连求带劝,一直说到对手同意方甘休。

我和他都有怕开会的毛病,我永远不长进,直到此刻还如此。可是一多,他一天一天在进步,努力克服自己的小资产阶级劣根性,应到的会无有不出席的,而且,也无不终场。

在宿舍三十三家中,一多夫人说我们两家最穷。有时早晨菜钱无办法,彼此通融,一千两千来回转。

五个孩子带一个老女佣,八口之家,每月薪水只够用十天。

两年前他学会了刻图章。

这故事包含了血和泪。

他研究古文字学,从龟甲文到金石文,都下过工夫。有一天朋友谈起为什么不学这一行手艺。他立刻买一把刻字刀下乡,先拿石头试刻,居然行,再刻象牙,云南是流行象牙章的,刻第一个牙章的时候,费了一整天,右手食指被磨烂,几次灰心,绝望,还是咬着牙干下去。居然刻成了。他说这话时,隔了两年了,还含着泪。

以后他就靠这行手艺吃饭,今天有图章保证明天有饭吃。

图章来得少的时候,他着急,为了要挨饿。

图章来得多的时候,更着急,为的是耽误他的工作。

联大分校了,清华复员了,可是他不能走。第一,为了昆明的民主工作需要他主持。第二,为了吃饭,在道路上的几个月中没有图章生活不了。虽然迟早不免一走,多挨一天倒底好一天。第三,一家八口有钱尚且困难,一个穷教授,也根本走不了。

这样,他继续留在昆明,被暗杀在昆明。

一多,我也学你的话“你是不会死的,你是永远不会死的!”

1946年7月17日夜

□读书人语

吴晗对于闻一多之所以有如此真挚的感情和深刻的理解,从吴晗后来的经历,我们看到,吴晗与闻一多在精神上是很相通的。吴晗写《海瑞罢官》的勇气,和为捍卫人的尊严而不堪苟活的伟大气节,都可以说是闻一多精神人格的再现。这篇散文在一种亲切质朴的语调中,多方面地再现了闻一多感人至深的形象。《哭一多》的成功,在于作者作为朋友、同事和历史学家的三重透视。作为朋友,吴晗写闻一多被昆明中学解聘时那种“知趣”和刚强,写他两年之后含泪诉说当日刘幸的辛酸;作为同事,吴晗写闻一多那使有亏心事的人不敢正视的眼睛,写他在政治上的磨炼;作为历史学家,吴晗剖析出闻一多被青年当作慈父、长兄,而敌人非置之死地不可的历史因果。我们相信这文章从头到尾都是含泪写成的,然而,它给人以力量,这力量就是闻一多与吴晗共有的精神力量。 【蓝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