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刚

1909—1957

杨刚,汉族,湖北沔阳人,作家,记者。建国后曾任周恩来总理办公室秘书、《人民日报》副总编辑。著有散文、通讯集《梦的沸腾》、《美国札记》、历史小说《公孙鞅》等。现有《杨刚文集》行世。

一个知识分子的自白
——《永恒的北斗》代序

我不是一个诗人,正如同我不是一个艺术家一样,这是每个明眼人第一面就能够看出来的。

有五六年的时间,我经常的写些长短句,其中有一些间或发表过。别人称之为诗,为方便计,我也叫它们诗。

不过,这不是什么主要问题。

所要着重的,倒是这个小册子里面所存的几首诗在写的方式上,在我发表它们的用意上,都值得说明。因为在我看来,它们都和一个人的创作态度有关系,并且,推深一步,和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也是有不能分解的关系。

三年以前,我生活在一个矛盾的悬岩上面:一方面对于人,对于生命,有一种烈火一样的感情,另一方面对于大多数可能常常见面的人,抱着不可名状的憎恶,尽可能做得使人不容易接近我,自然从不想要去接近人;一方面切愿投笔在人民的事业里面,另一方面十分喜爱朦胧、晦暗,不可知的探索,渺茫无稽的空想;一方面切望我能够为许多人所爱、所亲近,另一方面常常以能够得人畏惧、憎恶为满足;还有呢,一面觉得应该生活得像人民的一个工具,另一方面却尽爱随意做些没有下文的尝试,仅仅为了自己满足的说:“这件事没有什么了不起,要做并不困难。”当工作的要求十分地逼紧我的时候,我常常在阴晦无人的地方,沉沉的,沉沉的……

鲜红的火在层层的灰烬下面燃烧,狂激的流水被压迫在古老的岩层下面,这是二十世纪初期,一个中国人诞生的痛苦。旧时代家庭的教养,社会上种种具体的生活条件和所接触的物与人,造成我的一面和两面。两面我都坚持。我好像走在一条峻险的峡谷里面,两边的岩壁向我倒下来,倒下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能救我。他的道路——经历长期的、酷刑一样的苦痛而后升华,曾经像我自己的心一样的感动我。可是,我没有他那种近乎神秘的宗教,我没有他做人时那样随和的温柔,我就不能够觉到那一条路也是我的道路。哈代的命运的悲剧,曾经震撼我的心,使我想起他的一些场面就心里发抖。但是,我生在初年的中国,我不甘心向命运低头。屠格涅夫最会为年青人安排道路,也最会轻轻地点融人心。可是我在他的那些年青人里面,找不到我自己痉挛地冲突顽固的影子;在他的世界里面,也找不到具体地出现了的一个宇宙,他躲在那里面像一个冷心的魔法师,好像他欣赏他的魔法过于他关切人类。而且最令我寒心的,是我不能够摸到他,我恨他。托尔斯泰是从头就被我推开了的,因为从我开始接近他教育的时候起,他就被人当作牧师一样地介绍推荐给我,我存心不读他。直到抗战开始不久,才读到他的《战争与和平》。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样地感动我,可是也同样地不能救我。救了 Pierre的那个平凡的囚犯虽然在我心上,可是不能够和我的心融合。

我也不必再多举了。总之,一个人心里没有感觉到具体的人民,只能够为自己忧愁的时候,读什么书也是白费。地球在他面前裂开来,他都看不见,却偏要希望看见得太多。他的眼泪就只有朝自己的屁股上流。那被许多人当作一个教士看待的但丁,在六百年前已经告诉我们了。

我不用再讲我经历了怎样一些生死之间间不容发的苦痛,因为那些肮脏的眼泪,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虽然自己在回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暗暗地把它们摸一两下的。

我撞了许多墙,我却还没有死。因为世界还没有死,人类正在要求诞生。尽管过去的铜墙铁壁,尽管我几乎是从母胎里带来的顽固,阻挡我的心不能开放,容纳现实的人民,我却不能够拒绝人所赖以生存的大气。它招引我,我呼吸它,我要把它变成我的血肉。我不降伏于我的苦痛,我永远冲撞着。我可以说,在我内心里面那个要活的东西,不是我自己,而是一种更大更大的东西,比我大了几万万倍还不止。我,不过是它的形体之一。这个东西它要求在广大的具体的空间生活,只有这样,它才能够自由的选择,尽情地吸取它所要的粮食。以后,成长,扩大,逼得那颗心不能够不开放,不能够不容纳人民,和他们的命运发生生死不解的关联。

时代要变,该诞生的必然要诞生。我得到了这样一个空间。虽然那从我真正做人的历史上说起来,不过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起点。但是,是一个真的起点。真实的社会生活,真实的工作,尽管那范围还是狭小得厉害,我却没有把它辜负。我努力接近和发现我所能够接触到的人,努力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教给我的至宝——放逐自己,超越自己,抱得紧紧。在这样做的时候,我不是没有长期的痛苦,疾病和失眠,更重地想压倒我。可是,时代的神圣的变革,震雷一样的启示,千千万万人民的血的洪流,英雄的悲痛,智者的忧伤,善人的愤怒,美丽的心的憎恨,以及罪犯们的癫狂……,一切异象都发出了震动人心的声音。命运的洪钟,当当不断在我头上敲起来。我是谁?我能够不听它吗?我能够躲得了它吗?我,这微弱到阴阳分歧的路上还不能够切断自己变了黑色的胞衣的人,怎样能够抗拒人类命运的钟声呢?